2021-01-01

咿咿呀呀來唱酒家歌 

                                                                                    何穎怡 (原刊於1994.02.15中時晚報時代副刊)
 
(@搭配「來自臺灣底層的聲音」吳武雄的歪歌人生,我撈出這個八百年前寫的田野觀察。大家隨便看看吧。)  

圖片來自:我以前收藏的酒家歪歌卡帶封面。

前年某天深夜,一位朋友打電話來說,你不是在研究酒家歌嗎?快來,這裡有那卡西樂手在唱〈十八嬲〉。 當天席面龍蛇混雜,那卡西樂師的〈十八嬲〉唱來只能稱得上是中規中矩,只有六段,且是常聽到的版本,比起我曾錄過的二十四段版,水準相差甚遠,但是客人都很興奮,擺出日本浪人舞步揮舞毛巾,大聲和唱句尾的〈伊伊呀呀〉。


 對酒家歌產生興趣是三年前開始做那卡西樂隊(台南吳武雄)田野調查時,發現幾乎所有樂手都會唱〈十八嬲〉。這首超現實主義的黃色歌曲坊間不易聽到,因而最容易得到客人厚賞,有時一曲唱畢,得到的賞錢比做一整節的「薪水」還多。 後來發現從〈十八嬲〉出發,酒家、阿公店、茶室等有那卡西樂隊伴奏的聲色場合,發展出幾首堪稱歷久不衰的黃色歌曲如〈四季嬲〉、〈爽歪歪〉和〈蚊子叮XX〉。慢慢的在夜市也可以看到小唱片公司出版這類歌曲,統稱《酒家歪歌》 ,顯然銷路不錯,出到第四輯了。

老資格的那卡西樂師普遍說,酒家歪歌最早由北投的酒家傳出,第一首全省流唱的是〈卡八嬲〉。這首由傳統民間歌謠〈勸世歌〉改編而成的歌曲,起首的兩句多是「十七八歲正當嬲,阿娘招哥睡眠床」,以下各家版本不同。劇情發展多是形容男性陽具之偉岸、女性陰戶之碩大、一隻陽具遊台灣之光怪遭遇、男女做愛之花招與糗態、動物做愛姿態,最後多以勸世收尾,勸人做愛要節制免傷身體。


〈四季嬲〉發展形式雷同,以歌仔戲〈都馬調〉為基本曲調,和〈十八嬲〉不同處在它更強調台灣各地風光特色與性的結合,風格上較趨近傳統的說唱藝術。


                                                             寶島四季嬲

究酒家歪歌很難不注意到它和民間傳統音樂結合的特色與目的,譬如有人用布袋戲、歌仔戲常唱的〈緊疊仔〉轉化成〈緊路跑〉來唱妓女想要逃脫老娼頭控制的心情。歌仔戲的〈雜唸調〉、當年郭大誠仿夜市王祿仔(打拳賣膏藥者)唱的一系列的〈糊塗拳頭師〉、〈糊塗總舖師〉等歌曲,也常被運用在酒家歪歌中。

自民間傳統音樂取材,一來是取其旋律的熟悉性,那天夜裡酒家的客人會大聲和唱句尾的「伊伊呀呀」就是一個例証。曾有一說是民間戲曲表演凋零,後場樂師多流入酒家伴奏,連帶的把民間傳統音樂帶入,因為缺乏數據調查,仍待考証。



@這是最受客人歡迎的酒家歪歌〈十八嬲〉,厲害者,可以唱到二十四段。


從音樂性出發研究,不難發現這些曲調都是四句連(四句一段情節,其中三句子押韻)與自由拍。四句連雖是以七字為主體,但是在自由拍的音樂結構下,它有疊字空間;能者,在〈都馬調〉的曲式中,七字空間可以疊到十三字之多。


不要小看這個自由拍疊字空間,它的最大功能是給唱者一個即興創作歌詞的自由度,而這個自由度和酒家客人打賞的「頒獎文化」息息相關。那卡西樂師和陪酒小姐可以即興地將客人的特性編排入歌詞內,讓客人哈哈一笑,得到更多的賞錢;換成一般節拍卡得死死的流行歌,就沒辦法即興自如。

也因為即興創作的特性,「酒家歪歌」沒有固定的歌詞,南北傳唱,樂師、小姐自行演繹,發展成台灣歌謠中最富自由精神、唯一同時融合超現實與寫實主義的創作。譬如有的〈十八嬲〉唱到一隻陽具遊台灣,碰到飯店女中讚美它碩大可愛,可以拿來做樓梯;碰到交通警察卻有不同遭遇,威脅拿它去填溝。酒家歪歌還有時空同時擠壓的特性,譬如用中醫研藥的石臼來象徵女性性器官,以物象徵的古趣一如數十年前由南曲脫胎而出的〈蚯蚓歌〉。但同曲子裡,時空又隨即快轉到以現代都市的噴泉來象徵女性做愛的分泌物。又譬如越戰美國大兵的征戰此間風月場所、日韓觀光客的嫖妓醜態,統統和現狀壓縮在一起。使得「酒家歪歌」一方面有傳統說唱的民間口傳歷史色彩,另一方面又因為強調誇大的逗趣,歷史遂與超現實幻想結合在一起。


素民創作的價值在它往往毫無意識包袱地反映了一般人的心理狀況,在「酒家歪歌」中常見珍貴的文化人類學素材。譬如一首〈給你真爽快〉首度唱出中年婦女出入地下舞廳的情形,第一段唱妓女為生活所逼「站壁」──給人來選擇,給人來欣賞。第三段唱中年婦女在舞廳向人拋媚眼選「豬哥」。第一段是女人描繪在男性注視觀點下的女人;第二段是女性注視觀點下的女人,很意外的就符合了女性書寫的眼光。

不少「酒家歪歌」無意識地就呈現了男性的焦慮,譬如喝了多少瓶「愛褔好〉」後去找昨日的小姐報仇;譬如少男初次嫖妓的不舉;譬如〈十八嬲〉收尾勸世部分一定是勸男性要節制做愛,勸世對象從來不是女人,女性的「無庸證明自己」導致的男性焦慮一覽無遺。相對的酒家歌中的女性痛苦多來自老鴇的虐待,而非性關係的肉體焦慮,譬如〈奉送隨人〉唱脫衣陪酒,小姐只埋怨冷氣吹死人,至於那檔子事是──賺他三仟是行情,有什麼好丟臉,金錢交陪。

毫無包袱的創作,「酒家歪歌」其實展現了性宰制關係的顛覆,原因可能是男人認為風塵女人比他們更了解「性」,進而體認到他們在聲色場合的唯一存在理由是「花錢」,談不上有什麼「性」宰制力量,有的只是焦慮


比較喜歡的一首酒家歌是〈暗時的水蛙〉,分三段唱老中青三代水蛙。小蛙吃完找玩伴,壯蛙吃完找愛侶,老蛙吃完隔岸看壯蛙做愛,眾蛙皆樂。


吃飯做愛,誰也沒有宰制誰,非常孔老夫子的「食色性也」,算是酒家歌的「詩經」之作了。



吳武雄的「毛毛歌」也算酒家歪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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