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3


424 水晶歌手老哥劉淞洲逝世7週年忌日  

未發表歌曲〈媽媽妳為什麼哭〉網路一日限聽

 


時間424 零時至二十四時

地點:水晶索引聲音資料庫youtube頻道,連結:https://youtu.be/T4IPDo1kC3c

 

形式:

1.      老哥未發表歌曲〈媽媽妳為什麼哭〉一日限定播出。

2.      想念老哥的聽友與朋友請來此相聚。尊重已逝創作者無法授權,請勿轉拷散佈。此活動純為紀念老哥劉淞洲。也歡迎大家在youtube下面留言紀念老哥。

 

影片背景說明:

1.      詞曲創作者:老哥劉淞洲。錄音與音樂提供者:周志華。歌詞聽寫者:周志華。影片製作者:朱約信。

2.      活動發起者:任將達與「水晶搖滾客同學會」

 

老哥劉淞洲背景介紹:

劉淞洲,水晶歌手,人稱老哥。 

民國四十二年出生於台灣的一個外省軍人家庭,共有十個兄弟姊妺。自小在生活中接觸豫劇、野台布袋戲、歌仔戲、賣藥秀、那卡西。他更在就讀國小四、五年級時開始嘗試寫作歌曲。

15歲時被父親送入陸軍士官學校就讀;其間,他曾學習樂器演奏,更曾組織樂團。

十年後,士官長職務退伍,進入輔仁大學法律系夜間部就讀兩個月後即因參與集體鬥毆遭退學處份。後來,他曾擔任送報生、計程車司機、自助餐店老闆、家具工廠從業員、徵信社調查員、清道夫、保險推銷員;但是,大多工作都持續不到一年,他更經常四處喝酒鬧事。

34歲時,他進入國立臺灣大學擔任宿舍工友,並因喜愛彈吉他唱歌而與不少學生結交相識,更曾與學生沈懷一等人以宿舍編號為名組成「431歌劇團」及「革命嬉皮樂團」。

41歲時,他經水晶唱片發行首張個人專輯《魔神仔的世界》;其中,他把個人生活歷練及體會寫作為詞曲,更以濃厚道地臺灣風格演唱。

45歲,他再度發行第二張專輯《亂》(或作《亂男老哥》、《老歌》);該張專輯除延續《魔神仔的世界》的風格,更加深對於社會現象的批判與省思。

2015424日,他被發現赤裸上身陳屍於國立臺灣大學宿舍值班室旁浴缸之中


未發表歌曲〈媽媽妳不要哭〉出土記                 任將達

 

前兩天周志華透過messenger傳來老哥未發表的歌,我問他:你有歌詞嗎? 他有說這首歌的用途嗎?不好意思,問這麼多。雖然聽來依舊憤世,但味道很不同,唉,音樂是唯一讓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幹譙這鳥世界的介面,很想念,想念單純做音樂的時代!

 

周志華回說:「沒有耶,我可以聽寫給你。」「也不知道他作這幹嘛?沒發表。他那時從松山踩腳踏車到內湖找我一起玩。現在聽了很懷念。感覺上我也很認真編曲」

 

我:「我想放在fb一天,禁止轉貼,讓大家想念他一天。他實在太神奇,也是最被低估了的好創作者。」

 

#編按任將達的追念想法在眾人一起發想下,轉往水晶索引聲音資料庫youtube播出。歡迎大家收聽留言。

 

 

媽媽妳為什麼哭

媽媽你為什麼哭

阿嬤你也跟著哭

大家都唱過媽媽好

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經濟那麼糟全國都煩惱

老弱婦孺滿臉憂傷失去了笑

兒孫的幸福已經越來越糟

別再踐踏這個寶島

媽媽誰在聽她哭

誰害咱艱苦

走到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每個人都互相尊重禮義廉恥

吃水果拜樹頭

飲水思源要感恩

硬嗷不義報應到

祖先煩惱也搖頭

媽媽 阿嬤 你別哭

挺貪腐 好到大官府

媽媽 奶奶 你們別哭


#老哥劉淞洲專輯聆聽  亂男老歌  魔神仔的世界  


2022-04-20

 濁水溪公社兩張專輯與紀錄片上線水晶頻道(三)

 從【爛頭殼】看濁水溪公社                              羅悅全


                                                                        濁水溪公社一向以現場表演猛爆聞名

濁水溪公社成立於1989年,2020年解散。一直被視為台灣最重要的地下樂團。他們在水晶唱片一共出版了兩張唱片,分別是「牛年春天吶喊」現場錄音(1997)與「臭死了」(2001),同年,水晶還發行陳德政、毛致新為他們拍攝的紀錄電影「爛頭殼」。

慶祝濁團三張作品在水晶頻道上線。我們分別邀來馬世芳、陳德政與羅悅全三位台灣獨立樂圈名筆的三篇稿子,大家看看這三位卓富盛名的文化人如何看濁水溪公社。


從【爛頭殼】看濁水溪公社                              羅悅全


本文作者 羅悅全是「立方計劃空間」成立者之一,過去曾任職資訊網路公司,亦長期關注台灣地下音樂、實驗音樂與聲響文化等議題,曾參與編著與翻譯數本相關書籍。「立方計劃空間」以造音翻土──戰後台灣聲響文化的探索」展覽獲得「第十三屆台新藝術獎」。羅悅全並著有「秘密基地:台北的音樂版圖(Since 90\)」(商周出版)、翻譯有「迷幻異域:快樂丸與青年文化的故事」(商周出版)

 

                                              本文作者羅悅全。羅悅全提供

紀錄片工作者吳耀東在數年前曾拍過一部得獎的紀錄片《瑞明樂隊》,紀錄一群抱持另類想法的青年帶著樂器遁入某山區的無人破屋中,過著公社式的生活,他們認為財產不重要,和朋友在一起過著自由的生活,每天玩樂團,才是生命的重心。但是他們的熱情沒有維持很久,團員每天湊在一起卻玩不出什麼結果,沒有目標,加上家庭壓力,團員一個個離去。最後一個鏡頭是,拍攝者找到失蹤已久的某團員,追問:「你還想繼續玩團嗎?」他苦笑不語。

《爛頭殼——濁水溪公社影像紀實》也是一部台灣玩團青年生活寫實,但紀錄內容不是默默無名的樂團,而是在台灣地下樂團中享譽盛名兼臭名的濁水溪公社。

「爛頭殼」紀錄片,陳德政、毛致新製作,水晶唱片出版(2001)

雖然這是部樂迷拍給樂迷看的紀錄片,但即使觀者對濁水溪公社毫無所悉,也可以從片中得到某程度劇情片的趣味,順便大概了解一下台灣地下音樂的風景:一支頗有名聲的樂團,在新專輯發行的前後,漫不經心地練團(卻興致勃勃地策劃每場表演的「行動劇」)、全台巡迴表演,最後的高潮是在重要團員退出的情形下,臨時找來一名吉他手參與「春天的吶喊」的舞台暴力行動(毀掉九把吉他!)。但在激情過後,這支樂團又因為二名團員必須入伍而暫時散解。

濁水溪公社自1990年成立以來,一直是台灣地下樂圈中最受爭議的樂團,打開始就把「態度」擺在「音樂」前面,踐踏前人奉為圭臬的「搖滾精神」,發表的宣言幾乎比歌詞還多,每場表演都以混亂收場。但諷刺的是,這支不把音樂瞧在眼底的樂團,卻是現在台灣玩團青年心目中最重要的團體之一。從今年119日舉辦的向濁水致敬演唱會就可以看出來,在台灣能夠被這種陣仗對待的搖滾樂手,除了紅螞蟻、薜岳之外,也只有濁水溪公社了。

許多支持者認為,濁水溪公社最大的魅力來自於他們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坦誠,以及為人所不敢為的現場表演,為現今飽受壓抑的台灣中產階級青少年提供最佳的情緒宣洩出口。但另一方面,濁水溪也是充滿矛盾與衝突的樂團,這樣的矛盾在交互衝激之下,也成為他們源源不斷的創作能量。


                                         砸吉他式的暴動演出是濁水溪公社的特色。圖片截自「爛頭殼」影片。

首先,從作品上來看,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的音樂能力很爛,但他們歌曲的悅耳流暢卻是少有樂團可及;雖然企圖顛覆所謂「搖滾精神」,但他們的直言不諱、音樂的粗糙原始與爆發力卻被樂迷認為是「真正的搖滾精神」。在《爛頭殼》中,也處處可看到這樣的矛盾。

一般認為,濁水溪是關懷台灣底層人民生活的樂團,但很明顯,他們樂迷結構卻不是他們所關心的「底層人民」,絕大多數是擁有中上學歷的都會知識青年,而且,若仔細看看他們歌詞與表演,那樣尖酸戲謔的手法也很難說是一種「關懷」。

另一種常見的看法,濁水溪公社在政治意識型態上堅決地主張台獨,基本上是沒錯,但在《爛頭殼》裡一段於二二八紀念公園舉行的「Say Yes to Taiwan」演唱會中,小柯與左派演的「建國」與「哈爾濱大陸妹」行動劇,看起來卻像是嘲諷某種台灣人的阿Q心態:上了大陸妹就是台獨建國的精神勝利。甚至在練團室準備演出時,還有這樣的對話:

「明天是二二八什麼的,何必要應景,全部唱跟二二八沒有關係的……,唱那些,獨立又不會成功。」

「唱梅花?」

「原來我們是假左翼,真急統。」

「不行啦,你這樣唱,人家還以為我們是諷刺,一定達不到那個效果。」

這裡並不是要指出濁水溪公社的表裡不一,其實以上的表現正是一種表裡如一:抱持著理想,卻又對理想的不可及和現實狀態保持無力感和自嘲,不正是濁水溪公社一貫的態度?就像〈社會主義解救台灣〉一曲中,在激動的口號和刺耳噪音裡,卻是喃喃自語:「老闆我要放假……」。

從這點來看,與其說濁水溪公社是「關懷底層人民」、「堅決主張台獨」,不如說,底層人民的生活和台灣懸而未決的政治地位等題材,在他們的作品裡,是種身為台灣人的複雜感情:壓抑、憤怒、無奈、荒謬,對眼前亂象一方面期待改變,另一方面卻又自在地於其中翻攪。他們以黑色幽默呈現出所處環境的五味陳雜坦誠地表達自身的處境,正深深地敲進台灣搖滾迷的心裡。

曾有人說:做一個好樂團要夠混帳,濁水溪公社就是這麼混帳到骨子裡的好樂團。



                                                                                         有人說濁水溪就是個混帳到骨子裡的好樂團。


不過,濁水溪的原動力,也可能成為讓自己步入毀滅的因子。比起無疾而終的「瑞
明樂隊」,濁水溪公社當然是有搞出名堂,得到一定的成就,但是他們所面臨的問
題與瑞明樂隊並無二致,如果玩團最好的目的是「沒有目的」,那沒有目標的路要
走到何時?如果一次又一次的暴動演出將他們推向高峰,那下面的問題是,如何超
越?或是如何下來?

在《爛頭殼》中,我們也看到濁水溪面臨的問題。失控混亂的場面,一向是濁水溪公社現場表演追求的目標,他們不止一次在訪談中表示,希望把失控暴動玩到極致。而在《爛頭殼》開頭總統府前廣場跨年晚會表演中,團長小柯在欣喜於「假如真的在那個廣場,真的太酷了」的同時,也希望「失控」能夠在「控制」之內,結果未如預期,左派依舊失控地將砸毀的電吉他扔入人群中,造成一位女孩受傷,家長怒氣沖沖至後台問罪,小柯狼狽解釋:「其實我們只有一個人在丟……,所以我也在找他。」之後轉移陣地到「地下社會」演出,小柯說:「還是回來這個小地方比較快樂。」

走到一定的地步,不再是場遊戲,濁水溪內部也產生了危機感,片中鼓手Robert頻頻抱怨

「現在不行了,左派也結婚了,大家的感情也穩定了。」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在玩小孩子的遊戲,幹,也不想想你們幾歲了。」

「我看我們快完蛋了,真的,你們快被時代淘汰了……,現在人家都在流行什麼,你們還在幹嘛……人家是可憐你們,看你們撐了這麼久,當做是一種『民俗技藝』在看你們,從來也沒有人喜歡過你們啊。」

要如何將「失控」轉為「可掌控」?這不僅是現場表演的問題,也是樂團未來方向的問題。片中沒有提到一個重要的事件,濁水溪公社在「Say Yes to Taiwan」演唱會之前,曾對《破週報》的訪問發表政治極不正確的言論:「我們的理念就是暴力門派的,我們恨不得就是組織自己的游擊隊,我很就是恨不得就是跨過那個台灣海峽,過去殺幾個那邊的……去福建……殺幾個中國人,就算自己死了,反正我們命就是這麼爛,活著也沒甚麼意義,乾脆就是去殺幾個他媽的燒殺擄掠一番,強姦,姦淫幾個中國人,然後就是幹一聲,那真的實在是太爽了,這輩子就實在是太酷了真的是,殺幾個馬家莊的啦,甚麼趙家村的啦媽的,抓幾個女的出來幹,幹他媽的雞巴,幹,可以呀。絕對可以,生命就是這樣子,跑來這邊唱歌其實就沒甚麼了不起了啦,對我們來講,生命就是這麼渺小了。」-《破報》復刊146

諸如開到大陸妹的表演語言曾造成論戰。圖片截自「爛頭殼」。 

其實這也是一種「失控」,濁水溪似乎相信無論他們怎麼惡搞、怎麼胡說,都會被認為:「反正濁水溪就是這樣」,擺爛到底就可以得到言論免責權。但這段言論失控立刻受到嚴厲的撻伐,進而形成樂迷和《破報》間的一陣對罵,這和電吉他砸傷女觀眾一樣,不是他們想看到的局面。

如果他們拒絕進一步思考這個問題,那也就只能「回到小地方比較快樂」。

差不多就在這陣風波之後,同時也是這部紀錄片第一版公開發表前沒多久,左派離團了。其實在這部片開拍前,原任貝斯手劉柏利也正好離開,由阿熾入替。《爛頭殼》片中並沒有仔細處理二位重要團員為何離開,我們在片中看不出任何線索,只能大概猜想,或許是「左派也結婚了,大家的感情也穩定了」。

多做臆測也沒什麼意思,對樂迷來講,只希望濁水溪公社能如片中結尾的對話,Robert對小柯說:「我們當兵的這兩年,你就寫歌嘛,等退伍以後剛好出新專輯。」兩年以後,台灣的地下樂圈或許有變,或許沒變;台灣的政治社會或許有變,或許沒變;濁水溪公社或許有變,或許沒變……,世事無常,一切都很難說,就像十多年前沒人認為濁水溪公社能玩到21世紀。

 


2022-04-02

濁水溪公社兩張專輯與紀錄片上線水晶頻道(二)

尋團啟事                                  陳德政

                                  濁水溪公社紀錄片「爛頭殼」。陳德政、毛致新製作。水晶唱片出版(2001)

濁水溪公社成立於1989年,2020年解散。一直被視為台灣最重要的地下樂團。他們在水晶唱片一共出版了兩張唱片,分別是「牛年春天吶喊」現場錄音(1997)與「臭死了」(2001),同年,水晶還發行陳德政、毛致新為他們拍攝的紀錄電影「爛頭殼」。

慶祝濁團三張作品在水晶頻道上線。我們分別邀來馬世芳、陳德政與羅悅全三位台灣獨立樂圈名筆的三篇稿子,大家看看這三位卓富盛名的文化人如何看濁水溪公社。

尋團啟事                                                                                                                  陳德政           

 

(本文作者陳德政是作家、導演、登山家。曾在水晶唱片實習,深受搖滾樂與另類文化影響。大四畢業製作與同學毛致新合拍台灣獨立樂團濁水溪公社紀錄片《爛頭殼》,2001年由水晶唱片以VCD格式發行,2020年於金馬影展進行20週年放映。本文節錄自陳德政所著《我們告別的時刻》(大家出版社 2018

                                       

「爛頭殼」紀錄片製作陳德政(圖左)、毛致新(圖右)與濁團柯仁堅合影。陳德政提供
                                                                                             

政大廣電系採小班教學制,一屆只收三十幾個學生,班上的競爭頗為激烈,有人大一就積極招兵買馬,物色畢製夥伴了。毛致新和我都是動作比較慢的人,等我們開始尋找指導老師,合適的人選都被別組挑走了,幸好仍有一位女教授願意收留我們,她治學嚴謹,行事風格一板一眼,坦白說,文化品味和我們差異甚遠。

「來,你們畢製想做什麼?」第一次Meeting時,老師開宗明義地問道,用她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

「樂團的紀錄片。」

「你們的動機是什麼?」

學術的殿堂裡,好像凡事都得給個動機才行,光用「僅憑直覺」是不夠的。我們描述了各自的狀況,因為都熱愛音樂,也都玩過樂團,自然會想拍一部和樂團有關的紀錄片。黑澤明不是說過的嗎?創作是從記憶中產出的,不可能憑空而生,一定是根據某種親身經歷得來。

「好,你們想拍怎樣的樂團?」

「搖滾樂團。」

「你們有拍攝對象了嗎?打算去哪裡找?」老師用一種擔心的眼神看著我們。

這下可被問倒了,因為,我們也不知道啊,或者說,尚未討論到那裡去。當天回家我速速擬了一份徵求樂團的草稿:


當年的徵團啟事。陳德政提供

 

紀錄片徵樂團

我們是政大廣電系的學生,準備拍攝有關台灣樂團的紀錄片,預計在未來半年內進行拍攝工作,目前正在尋找拍攝的對象,徵求有意願的樂團和我們一起合作,條件如下:

1 獨立創作

2 在台北 

如有意願,請將團名、編制、成團時間、曲風、團員基本資料(年齡、就讀學校)

E-mail至:pulp@ms7.tisnet.net.tw

或直接電洽

 

我用家裡的印表機列印出來,左看右看覺得少了什麼,決定在空白處畫上一個大大的和平標誌,一旁寫著PEACE

我先寄給毛致新過目,再到巷口的影印行請老闆複印在白色的A4紙上,那份傳單毫無設計感可言,是不折不扣的學生製作規格。我們兵分二路,以亂槍打鳥的方式發送到每一處會被「目標受眾」看到的地點,除了唱片行、Live House、練團室這三大區塊,諸如女書店、唐山書店、台灣的店,或是SpinRoxy 99等搖滾酒吧都沒有放過。

虛擬世界當然也得顧及,那正是電子布告欄百家爭鳴的年代,遼闊的網路空間林立著各種山頭,各有各的屬性與特色:另翼岸譜、山抹微雲、風之國度、五四三音樂站、連線搖滾板,有些是樂手的集散地,有些是樂迷的取暖處,有些是吃飽沒事幹的人打一場無聊又痛快的筆戰的好去處。

關掉數據機準備下線前,我忽然想起每週《破報》的最後幾頁都有提供尋人服務,什麼導演徵演員啦、樂團徵主唱啦、攝影師徵模特兒啦、寂寞芳心徵電聊伴侶啦,簡直無奇不有。我寄了一封信給編輯部,祈禱來函照登。

時間是九月中,我們能做的幾乎都做了,兩人信心滿滿,等著樂團上鉤。

                                 
                                 濁水溪公社的「強姦殺人」,收在「牛年春天吶喊現場」,水晶唱片(1997)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釋放出的訊息卻彷彿石沉大海,照理說,樂團創作的風氣已經盛行好幾年了,符合拍攝條件的對象應該不少才對。也許網路上的貼文被淹沒了,店頭的傳單被移除了,但也有可能,兩個沒沒無聞的大四生,別人對你興趣缺缺。

遲遲得不到回音,我們開始焦慮起來,懷疑這條路究竟行不行得通。每星期的畢製課變得如坐針氈,Meeting的時間愈來愈短,老師的眉頭也愈縮愈緊,眼看學期已過了三分之一,她給我們下了最後通牒:「我想,兩位可以著手研究Plan B了。」

走出教師辦公室,毛致新靠著新聞館前的欄杆,悶悶地抽菸,我在門口來回踱步,咀嚼我的不甘心。我們確實討論過一個備案,逼不得已,兩人乾脆重操舊業,由我擔任主唱兼吉他手,他擔任貝斯手,鼓手則找搖滾社的學長來幫忙,就這樣,一部指南山下(編註:政大在指南山下)的樂海浮沉錄,有沒有看頭?

這肯定是下下之策了,大傳系的學生都曉得,拍片守則第一條,就是避免將攝影機對向自己,尤其如果你是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的大學生,美其名以意識流的手法探索內心世界,實則內容空洞、無病呻吟。待作品完成後,就在畢展放映了那麼一次,連自己都看不太懂,往後只能跟別人說,我當年可是拍了一支「實驗電影」啊!

                                                               濁水溪公社。柯仁堅提供

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但事到如今,自己的樂團自己拍,恐怕是唯一的選擇了。我們在新聞館前做出決議,再等十天就好,如果拍攝對象依然沒有著落,我倆便將塵封的樂器重新拿出來,踏上前途未卜的自拍之旅。

幾天後的晚上,我一個人到西門町重看《成名在望》,我太愛這部電影了,非要趁下檔前再去溫習一次。主角是個未成年的音樂記者,他奉《滾石雜誌》之命和一個搖滾樂團巡迴上路,做第一手的紀實報導,當旅程結束,他的生命也產生了質變。

這樣的故事完全打動了我,誰不希望一生中能有一段類似的經歷呢?流浪的公路、喧騰的搖滾樂、男兒的友誼,還有好多漂亮的女生。

我一邊哼著劇中那首〈Tiny Dancer〉,一邊走到峨眉停車場發動摩托車,騎到辛亥隧道前,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響了,我在路邊臨停,一看是個不認識的電話號碼。我平時很少會接到身分不明的來電,而保險公司也不會在這種時候還打來騷擾吧?我心頭一凜,莫非這是?

接起電話,對方是個女生,聲音聽起來年紀和我們差不多。

「請問,你們有在《破報》刊登尋團啟事嗎?」

「有的!那是我們沒錯。」

「你們的紀錄片開拍了嗎?」

「還沒,一直還沒找到樂團,請問妳是?」

「喔,我是樂團的朋友,幫他們打來問問看,請問,你聽過濁水溪公社這個樂團嗎?」

流動的時間在那一刻靜止了,整個世界在我周圍凝結下來,我可以透過一種抽離的視角看見自己杵在隧道前,一動也不動。半晌後我回魂過來,女生說主唱想和我們聊聊,我記下他的手機號碼,用最快的速度飆回公寓,拿起市話撥到毛致新他家。

 

濁水溪公社「牛年春天吶喊現場」(1997)CD封面。


「喂!你猜怎樣,剛剛有樂團打來了!」

1976?甜梅號?骨肉皮?瓢蟲?他把水晶旗下的樂團全部猜了一輪。 

「通通都不對!你就猜個最不可能的!」

「該不會……該不會是濁水溪公社吧?」

我們在電話線兩端大笑了好久好久,一時說不出話了,是小時候那種純粹的笑,當下就只有快樂,再無其他的了。

倘若我倆第一次開畢製會議時搖滾上帝從天而降,祂說:「來,你們最想拍哪一個樂團?我來幫你們達成願望。」我們會異口同聲道:「濁水溪公社!」因為那夥人實在太獨樹一格,太具衝突性了,台灣的音樂史上沒有前例可循,正是每個紀錄片導演求之不得的主題,當然,我們也都是他們的粉絲。

高二那年我在台南的一家小唱片行買下「台灣地下音樂檔案」系列的《肛門樂慾期作品集》,我是被側標上這段誘人的文字所吸引:

超乎想像的、歇斯底里的、不可思議的濁水溪公社

整段文案絲毫沒有關於樂團的介紹,或是曲風的描繪,可愈是這樣,愈能勾起青少年那源源不絕的好奇心。

 

                                   水溪公社「詛咒」,出自「虎年春吶現場合輯」(水晶出版1998)

濁水溪公社最初籌組的目的只是為了上台發洩、搞點破壞,動機是很原始的。他們總是將態度放在技術之前,彈奏的技巧粗糙,錄音的品質也很抱歉,對他們來說,音樂本身並不是重點,重點反而是音樂傳達出的「訊息」,包括濃烈的本土意識、對社會現狀的批判,以及對底層農工的關懷。

他們敢怒又敢言,解嚴後的街頭運動無役不與:野百合學運、終結萬年國會、反軍人干政、反核。每一場戰役中他們一手奏著土製的龐克樂,一手揮舞反抗的旗幟,站在第一線衝撞保守的勢力。

那些不修邊幅的歌曲就像一枚枚思想的炸彈,丟到舞台上爆破威力十足,總是荒腔走板的演出漸漸成了他們的一種特色,過程充斥著感官暴力與各種低俗的趣味,刺激著主流社會那條敏感的神經,不斷挑戰衛道人士的底線。

「不過是一群不學無術的壞痞子!」他們很容易招惹來這種評價,妙的是,草莽的面貌下,濁水溪公社是一群台大的菁英,聰明如他們,音樂不小心愈玩愈好了,走過志在惡搞的草創期,第二張專輯《台客的復仇》技驚四座,無論概念與內涵都替台客搖滾開創了新的紀元。

2000年野台開唱最後一天,最終的團序是:四分衛、五月天、脫拉庫、閃靈、濁水溪公社。三個月後,在我們萬念俱灰時,那個壓軸樂團竟然自己找上門了,你說,生命這件事是不是充滿了驚奇?

                                                              濁水溪公社貌似惡搞,其實技驚四座。

樂團的主唱綽號叫小柯,打給他之前,我好好做了一番心理建設,畢竟等等要交手的可是台上那個凶神惡煞,沒料到,他說話相當客氣,聽起來就像個讀書人,他說那天打來的是他女朋友,接著問了一些我們拍攝的想法,最後決定當面談一談。

「師大附近的地社你們知道嗎?地下社會。」

「知道!我們常去。」

十月二十九日,那天是禮拜天,晚上八點,我和毛致新並肩站在地下社會的入口,腳下是那座通向地下室的黑色樓梯,兩人的心怦怦地跳,同時深呼吸了一口氣,一起走了下去。昏暗的空間裡,隱約有個人影坐在角落的方桌旁邊,是整間酒吧唯一的客人。

難道,搖滾樂手都這麼準時的嗎?


濁水溪公社的「台灣獨立進行曲」,收在「臭死了」專輯,水晶出版(2001)

我們走近一看,是小柯沒錯!他穿著格子襯衫和牛仔褲,坐在那張Joy Division海報的下方,親切地和我們打招呼,和春天吶喊的那個暴徒簡直判若兩人。我們點了啤酒,他要了一杯維也納咖啡,(我暗驚,台客教主不是該喝個台啤之類的嗎?)三個人天南地北聊了起來。

幾杯啤酒下肚,我們鼓起勇氣探問了幾項樂團的傳奇事蹟,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在他講來一派雲淡風輕。其中一樣是,他因敗壞校譽被台大退學,後來又考了回去,目前仍在法律系讀書,和我們同樣是明年畢業。

禮拜天晚上,酒吧的生意清清淡淡,一直不見其他客人下來,這裡彷彿成了我們的祕密基地。三人聊了良久,我看著身旁的他,一方面覺得超現實,一方面卻覺得熟悉無比,就好像一見如故,我們確實藉由音樂認識他很久了。

回到明亮的地上世界,小柯向我們揮了揮手,騎著他的50cc摩托車走了。那輛摩托車、地社樓上賣蚵仔煎的小吃店,還有師大周遭的巷弄,往後都會出現在我們的紀錄片裡;而再過六十三天,我們會和濁水溪公社重返地下社會,在〈卡通手槍〉的旋律中,送走我們相遇的二十世紀。

 


濁水溪公社「牛年春天吶喊」全聆聽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