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8

阿美族宜灣系列(楔子)

LIFOK(黃貴潮)

阿美族的讀書人、民間學者與文化的傳承者  

                                                                                                                                                                                                                                                 孫大川                                                                           

                        以鏡頭、文字與聲音記錄阿美族的黃貴潮(Lifok)。Lifok 照片提供
                                                       

編按:

1995年,水晶唱片「台灣有聲資料庫」系列在阿美族宜灣大老的黃貴潮先生監製與製作下,推出五張一套的宜灣專輯,包含民謠、口簧琴、彌撒音樂與豐年祭兩張。特此刊出孫大川老師撰寫的黃貴潮專訪。

原文刊載於1994年出刊的《山海文化》雙月刊第六期,感謝孫大川老師惠允轉載。

黃貴潮簡介:

黃貴潮(阿美語:Lifok 'Oteng,音譯:綠斧固·悟登,1932年—201947日),臺灣臺東縣成功鎮阿美族宜灣部落人,以寫日記、拍照片、保存文物、出研究書、唱片等方式,保存文物紀錄自己的人生,並致力於阿美族文化的保留與研究。台東大學榮譽博士。

孫大川簡介

孫大川(卑南語:Paelabang Danapan,音譯:巴厄拉邦·德納班,19531218日—)。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天主教輔仁大學哲學研究所碩士、比利時魯汶大學漢學碩士,曾任原住民族委員會主任委員、監察院副院長。現為國立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榮譽教授。

LIFOK(黃貴潮)

阿美族的讀書人、民間學者與文化的傳承者  

■支離疏的威儀 

以前讀《莊子》,常驚歎於他對人的形軀美醜近乎神奇的顛覆。在他的《人間世》、《德充符》諸篇中,率多殘廢、醜陋、望之不似人形的人物,他們或駝背、或雙腿彎曲、或全身支離……,令人驚訝地是:莊子對這些人竟極言其美善,甚至覺得一般人「其脰肩肩」,俗不可耐。原來在莊子的審美世界裡,「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德充符》),一個人一旦「遊於形骸之內」,那麼外在形貌之美醜,自然就無法按一般的標準來評斷了。德充於內,即使形體支離也能散發一種攝人的威儀。我想Lifok正是這樣的一個人。

Lifok」這個名字,按阿美語並不是什麼好名稱,它有「撿來的」意思。原來,Lifok 的家族在日據時代便放棄了大司祭的傳統,巫師們因而認為他們觸犯了祖靈必將招致報應。果然Lifok一家四個孩子皆幼年夭亡,取名Lifok,正是欲藉名姓之自我譴責以減低來自神的咀咒。

Lifok 在小湊國民小學。前排右七為Lifok ,前排右二為陸森寶(森寶一郎)。前排左六為
山下定喜校長。他們五年級開始要住校,學生輪值撿木材、燒水、做飯過團體生活。
(Lifok提供)

童年時代,和許多生長在台東宜灣部落的阿美族孩子一樣,雖然生活很苦,但是都有一個愉快、頑皮的童年生活。Lifok追憶說:

我在1944年三月由日本人開設的小湊國民學校畢業,校長是山下定喜,我得了全勤獎。五年級下學期(昭和七年三月),助教中島清胤在家庭通信簿上說我『元氣潑刺,動作快活』:學科方面評我是用功努力、成績良好;至於『性行概評』則說我『注意散漫』。可見我和一般健康的孩子一樣活潑、爛漫、六年級的級任老師是卑南族的森寶一郎,也即是後來有名的卑南族民族音樂家陸森寶先生。我對他有很深的印象,總記得他彈風琴帶我們唱歌的樣子,他可以說是我在音樂方面的啟蒙老師。

「元氣複刺,動作快活」顯然是Lifok一辈子不願遺忘的童年記憶,從他不斷要我認真辨認他珍藏的小學合照相片那種股切的神情,以及他不斷要我注意「家庭通信簿」中有關他身高、體重的記錄,我可以推測他是多麼珍惜那十二年健康、活潑的童年歲月,那是他原始的伊甸園,也是支持他在染疾癱瘓之後,仍能自我肯定、自我接受的完美原型。祖靈的責罰,顯然不因取名叫「Lifok」而中止。小湊國校畢業之後,由警方強制分配到日本官家做小弟的工作。主人叫島山忠是退伍軍人,夫人中村ヨミ是國校教師:工作則包括撿柴、煮飯、 燒水、掃地、看家、跑腿等等。那段時期雖然很短(1944 年四月初至同年七月中旬),卻是他一生中肢體勞動最多的日子。三個月之後,突來的怪病使他一臥不起,輾轉病榻幾乎長達十年成了祖靈徹底遺棄的人。



那年七月中旬在島山家,我突然全身發高燒右大腿浮腫起來;次日返鄉治病。約莫三個月後甚至開始化膿腐爛,得的是筋骨結核性化膿症。越一年,病情加劇,右腿關節硬化,機能喪失;右耳並失聽。得到這樣的怪病對從小活潑、頑皮的我當然是極大的打擊。當時家鄉醫療觀念和設備都相當落後,族人對病人有一套必須嚴守的禁忌,例如不得泡水洗澡、不得理髮或修指甲、不得在白天熟睡,不得讓不認識的人及孩童探訪等等。就這樣在傳統醫療觀念的限制下,我不但要忍受病痛的煎熬更要忍受心靈的孤寂…………。

的確,對一個十二、三歲正值發育年齡的孩子來說這個怪病實在來的不是時候;尤其身為阿美族男子,這個時期正是他們準備進入年齡階級組織的階段,它關係著一個阿美族男人的尊嚴、地位與榮譽。由於全身的病痛,Lifok成了他們那一年齡層唯一在病榻上入級的人,是他終身的遺憾。他們這一組男子後來在成年禮中被長老們命名為「Laminkok」就是「民國」的意思,因為他們進入少年組的那幾年宜灣正經歷台灣「光復」的歷史大變動;新的世代交替,也使他們成為跨越朝代(從日本皇朝到中華民國)、横跨傳統與現代(從部落社會到漢人與基督宗教的移入)最尷尬、最衝突的一群。生病後親族恐怕「Lifok」這個名字不夠壞無法逃避神靈的追討,看他癱死在病床上乾脆再給他加上一個更惡毒的別名:「Oteng」即「屍體」的意思。生命的磨難達到極點……。

■德充符:病榻上的讀書人■

1946年,也就是 Lifok罹病三年之後,病情進一步惡化,右腿多了兩個腫包;腋下、左腕、胸、左大腿以及膝蓋等部位也陸續出現腫包,病痛時,仍由巫醫治病,未使用任何現代醫療。不過從這一段時期開始,Lifok整個病床上的生活,也出現了一些新的轉機。

當時家裡只有我的媽媽和養姊陪我。媽媽為了減輕我的病苦,終於勇敢地突破保守的觀念,放棄傳統加諸病人身上的種種禁忌為我淨身、剪頭髮、修指甲、在我不叫痛時給我適度的做翻身、扶坐等小小的肢體運動。媽媽看我上半身與正常人無異,更想盡辦法透過各種方式為我創造一些新的環境;她常邀請親友或與我同年齡的友伴來陪我聊天提供各種樂器讓我把玩,以各類手工藝來替代玩具。我雖然下半身癱瘓,雙手卻因此變得比別人更靈巧。我不但學會拉胡琴、吹口琴而且後來身體可以活動之後,我更會彈奏吉他、風琴、小提琴,製作阿美族原始竹製的口琴(Datok),甚至學會了洋裁……。上帝廢了我的雙腿卻留給我一雙美妙的手。

                                                              Lifok穿著自製的長袍。(Lifok提供)

這些新環境的刺激,不斷引發Lifok生命的動力,當中的喜樂,有時也能因此讓病人暫時遺忘軀體的痛苦。但是,這段時期真正開啟Lifok生命另一扇門的,卻是那些無所不包的「書籍」,一個爆發他旺盛求知欲的東西。在多次談話中他反覆強調「讀書識字」使他能從死者中復活,他說:

如果老黃沒有讀書識字一定早就餓死了。我生病的中期以後,我的媽媽和親友為了能讓我消遣度日,找了各式各樣的讀物給我,它們當中有日文、中文,內容種類也包羅萬象有小學課本,有相命的書,各國神話傳說,傳奇人物的故事,宗教勵志小品,有關政治、藝術、軍事、歷史、音樂等各類雜誌,聖經以及古典或新潮小說,不一而足。 相信嗎?我老黃當時讀書的範圍,從《論語》、蘇格拉底到瓊瑤,只要能到我手上的,無一不細細瀏覽,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於是當我的同輩們忙著往外奔波、工作、交女朋友的時候,我卻靜靜地守著一張床,馳騁書海,進入神奇的文字世界。

大量的文字學習,在那個時代,對一個沒有文字傳統的原住民青年來說,實在是非常奇特的經驗。它像一道光,照亮了阿美的傳統,也照亮了Lifok,更給他一把開啟現代與未來的鑰匙。他進一步說:

那時候我還年輕,好奇心很強,記憶力也很強,也十分的專心;長期的閱讀更加深我求知和學習的意向。於是懇請受過日本教育的長輩和在國校任教的親友,為我個別教授,學習中文和會話,並練習記譜、認識樂理。事實證明,我後來在人類學方面之所以能夠繼續從事研究的工作,並謀得公家一個小小的職務,得以活命,即拜這將近十年病榻上讀書識字生涯之恩賜。

1951年三月五日,Lifok終於寫下了他出生以來第一頁的生活日記,並從這一天起開始了長達四十多年交織著個人生命史與宜灣部落史的文化歷史之旅。Lifok 對他的第一頁日記有這樣一段有趣的說明:

開始時用中文的「早飯的時候』動筆,但到了第六個字時忽然間地改變用日文的片假名『ハライシパイ』接下去。由此可見老黃當時還不能用中文寫筆記。直到十年後,才見到中文的日記。

翻看Lifok的日記或筆記,其筆跡史簡直就是一個社會歷史變遷的反映。早期以日文為主,後來用更多的漢字:有注音符號,有羅馬拼音:有時用鉛筆,有時用毛筆、鋼筆、原子筆,書寫的簿本也充滿時代的風霜。日記和筆記的內容更是琳瑯滿目,一些生活瑣事、一些小小的個人煩惱,與某人的談話、生活記帳、遊玩的紀錄、部落動態的描寫、文章與書籍的抄寫…… Lifok一本本地介紹下來,眼神舉止喜悅,有神的讓人無法逼視:

我什麼都記,累積到現在沒想到竟成了一堆珍貴的史料。其實隨手記事是我的習慣,我甚至有非常濃厚的蒐集癖好,到我手上的東西,從郵票、火柴盒、打火機、海報、邀請函到戲票、電影票等等鉅細靡遺,都成了我捕捉歷史的點滴材料;對我來講,沒有什麼東西是沒有用的。

「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Lifok最喜歡別人將他定位在「讀書人」這個平凡的位置上,他覺得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只是一個喜愛讀書的人,書本是他喜樂的源泉。愈來愈豐富的內在世界,使他外在的病痛也漸漸成為可以克服的事情了,對音樂的熱衷,不論是記譜、吟唱、彈奏或創作,或許正是Lifok 逐漸開朗的心情的寫照。學會拉胡琴、下象棋,也是他這段時期最得意的事,他認為學習之樂是沒有國界的,胡琴和象棋是中國民間文化的精髓,它們幫助他了解不少中國人的精神世界。

■乘著歌聲的翅膀■


                                                黃貴潮(Lifok)在台東馬蘭讀聖若翰傳教學校。1965Lifok提供

1952年五月二十九日,Lifok的病情有了新的變化,醫生從他右大腿的患部取出已腐爛的骨頭,長約5.6公分,半徑約1.5公分,現在想起此事,仍讓他感到不寒而慄。但是右大腿的化膿症狀也因而在這一天終止了。算算膿毒的骨的日子竟忽忽整整過了八個多年頭。留下的傷痕共八處之多,右腿僵化並喪失機能,且較左腿萎縮約10公分左右,右耳也因發燒失去聽覺,更因長期仰臥床榻使右後背呈扁形。不過,無論如何「命」是撿回來了,經過兩年多辛苦的復健,就在1953年,Lifok終於可以拄著拐杖,離開床舖,走出戶外,而他已經是一個二十二歲的人了。「遲我十年」(編按:Lifok的日記傳記之名)因而也變成了一句語義複雜、磨稜的語詞,「禍福相倚」、「正言若反」,Lifok的生命見證了老莊思想遼闊的想像。

離開病榻除了繼續療養,還需要適應許多新的生活挑戰。 Lifok先在長濱鄉石坑村親戚家住了兩年,一面養病,一面習裁縫,希望能有一技之長,自力更生。其間也會到花蓮玉里鎮安通溫泉療養,並開辦初級講習班,將近五年的時間。Lifok稱其為「療養遊蕩時期」。在這段期間,他也開始接觸長老教會、真耶穌教會等基督教派。不過,1958年他最後決定皈依天主教,並度過長達十四年的傳教士生活。

宜灣是台東天主教會重要的傳教區,荷蘭藉的姚秉彝神父是一個嚴格但又溫厚的長者,他可以說是我的師父,我的恩人。在他的鼓勵之下,我成為天主教的傳教士,並被保送到台東聖若翰傳教學校接受神學、宣道等二年的專業訓練。基督宗教各教派我都曾有所接觸,但最後在天主教受洗,可能是因為天主教比起其他基督教派對原住民傳統文化、宗教採取比較寬容態度的緣故。我因傳教之便有機會大量採集各部落的語言、神話、傳說、風俗、社會制度、親屬網絡以及音樂、美學等事物。這對我後來從事阿美族的文化及人類學研究幫助甚巨。此外天主教教義中十分重視各項聖事和禮儀,他們那些思考和分析的架構,對我欣賞、肯定、理解、掌握我們阿美族的各種祭典儀式都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1972年十月八日,Lifok最敬愛的母親因罹患惡性贅瘤不幸死於自宅;這對Lifok來說當然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日記中他會經詳細地紀錄了這件事,也為母親拍攝了整個葬喪的儀式。1989年在黄宣衛的協助之下,完成了《母親Dogi的喪禮》一文(收入中央研究院民族研究所出版的《宜灣阿美族三個儀式活動的記錄》一書中),仔細地描述了母親喪禮的過程,一個結合阿美族與天主教儀式的完整紀錄。對母親的孺慕之思,便因此藉著他的人類學工作,成為阿美族文化的永恆記憶。

由於母親的過世以及喉嚨的疾病,Lifok1973年辭去傳教的職務,隻身北上謀生。他找到了一份毛衣工廠的工作一待又是九年(1973年至1983年)。離開部落,空間的移轉並沒有減損病榻十年所培養出來的旺盛的求知欲。他試著去認識各式各樣的人,參加各類交誼活動,渴望體驗多彩多姿的生活。在宿舍裡,一有空閒,便埋首於他四處「搜刮」過來的書籍,潛心靜修。為了彌補少年時代因病未能正式就學的遗憾,他幾乎參加了各類的函授學校,並報考各種國家的檢定考試和高中學歷的檢定考試。有一回看著他攤開在自己床舖上各式各樣的准考證、講義、學歷證書,一方面驚歎於他堅強的意志一方面又不禁要熱淚盈眶,心酸於他是多麼珍愛這個遠離病榻的紅塵世界啊,無論如何 他都盡一切力量投向它,願意無悔地成為它的一分子...

朝向世界的步履是輕快的,一如Lifok的好友胡台麗形容他的:拄著拐杖的Lifok彷佛是乘著歌聲的翅膀。

■人類學的老學生■

若從 Lifok 的一生志業來看,1983年因日本友人馬淵悟的引介,認識中央研究院民族所劉斌雄先生,並進入民族所擔任研究助理這件事,應該是一個關鍵的時刻。從這以後,他以穩健的步伐,開始消化、整理「病榻十年」以來蓄積的種種體會和千絲萬縷的民族文化線索;細水長流,終於匯成民族生命的大海。Lifok的學術生命不僅由此正式啟航;成為自己民族與部落文化的守護者、傳承者的「承諾」,也由此更加篤定。


                                                                黃貴潮為水晶唱片監製的阿美宜灣傳統歌謠。

在民族所的主要工作是蒐集、整理和翻譯有關阿美族口傳 文學的資料。Lifok說:

在民族所我只能算是一個初學的老學生。七年中間,認識了許多學有專長的人類學家,我十分留意他們研究的方法、辯論的方式和看問題的角度。

其實早年隨手記錄、随地蒐集資料的習慣,使他很快地進入了狀況。除了習得若干學術分類的方法外,他也很能配合自己的經驗歸納出一些具有原創性和個人色彩的觀點。他常強調研究問題要從小處著手,從他陸續發表的論文題目上看,他的確謹守著此一學術原則。有一次對話,他直截了當地說:

我的思想還沒有到『原住民』這個廣泛的論題上,其實我是一個部落意識很強的人。我熟悉宜灣,也永遠屬於宜灣,我也只能寫宜灣……。

這樣的說法固然呈現了一種神聖的學術之自律精神,但是,另一方面也深藏著一顆謙遜、坦蕩的心靈。凡是和Lifok 接觸過的人,一定領受過他的慷慨——資料的慷慨、時間的慷慨,觀念分享的慷慨——在幾次的訪談裡,我千方百計想問他對台灣人類學界的觀感,他總是自謙自己沒有評論的資格,逼急了則只輕描淡寫地說:

他們都是我的老師。和我們不同,他們有他們的學術責任也有他們的現實壓力、學位、升等當然是很重要的事。

身為原住民,Lifok敏銳地看出了人類學者的研究和自己的研究在本質上的差異。可貴的是,他依然肯定並接納人類學者的進路。原則上,他認為一個原住民無法和一般人類學者一樣,將自己視為純粹學術的研究對象,也無法在寫完論文、提出報告後一走了之。因而,他殷切地期盼有更多的原住民朋友能研究自己的文化,並從自己的部落開始。1990年之後,他轉任交通部觀光局東管處專員。在他的協助、推動下,東管處完成了多項有份量的研究專書,其中如《豐年祭之旅》、《牽源》、《阿美族神話故事》、《阿美族舞蹈之採錄與研究》、《哪魯灣之歌》等,更是他和多位學有專長、關心民族文化的阿美族人之精心傑作。經過他們的努力,我深信花、東兩縣阿美族文化必能永續不斷。而他們的工作與勞動,也自然能形成一種來自族群自身、 關聯著自己文化命運的部落民間人類學研究的力量,並與學院裡的人類學者相互激盪彼此對話、支援。

我因而想到今年五月間Lifok在花蓮一次令我印象深刻的演講話,結論當中,他充滿喜樂地說:

經過那麼多年處處做田野、時時做田野的點滴積累,逐漸能咀嚼到沐浴在自己文化之中的快樂,我們本身就是「根」,就是源頭:那種被浸透、被充滿的感覺,令人沈醉。知道嗎?我現在甚至是非原住民的東西都不想看了,也只有用母語紀錄或寫出來的東西讀起來才過癮、才有味道、才令我感動。我真正體會到當民間學者之樂、收藏母語之樂、創作之樂、尋根之樂以及自我充實之樂!

「活在自己的文化之中」、「活出自己的文化」,正是作為一個民間學者喜樂、信心和安全感的來源,我想這是Lifok之所以能那麼「慷慨」的真正原因,也是他和學院學者最大的區別。他的研究不為什麼其他「外在」的目的,只為活出自己的文化沐浴其中,如魚在水,人我兩忘。

■給他戴上博士的花環■


                     2014年,黃貴潮得到台東大學榮譽博士學位,頭上戴的便是孫大川母親編織的花環。

有一個夜晚 Lifok介紹一位他多年的老友和我見面,「老友」已是七十開外的人,有過一段叱吒風雲的青壯年歲月,如今雖然棋局已殘,但是對自己民族文化的熱愛和責任感依然頑固如鐵。物換星移、人世浮沈,Lifok對「老友」的情誼就像他的日記一樣四十年如一日。我們先在饒河夜市縱論原住民裡裡外外,前前後後的因果循環,接著移師「山海」飲酒、放歌、寫字,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原住民的文化需要代代傳遞,不只是知識的或經驗的,更是人格的。面對兩位稚氣未脫的老人,內心的感慨,難以形容。 Lifok解嘲說:

我老黃有一個缺點,就是不大會講話:病褟十年後我靜默慣了,像個啞巴,整天看書,使我想得比較多,有時甚至耽溺於享受那種由靜默帶來的想像之樂。少年得病也使我的心一直停留在十三歲的年齡,不自覺間還常會sainai(撒嬌),病人嘛。後來成為傳教士,被迫要說話、要面對很多人。不過通常除非必要,我還是喜歡靜靜的坐在一旁。

另外,漢文的使用對他仍然有些隔閡。他是一個處在語言混亂時代的人,先是日語後來是「國語、客家語、閩南語。傳教時期甚至要用一些拉丁經文: In nominee Patris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c, Ame(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阿們!) 教會本位化的發展,促使天主教彌撒的語言從拉丁文轉換成「國語」,更進一步使用「母語」,Lifok打趣地說:「真好,耶穌開始學說阿美話。」

儘管如此,Lifok 仍然有許多的資料要去整理。許多重要又有趣的研究題目等著去寫出來,與阿美族的文學、語言和「夢」有關的題材,他都希望一個一個仔細地去補捉、細膩地去分析。當然,他仍將謹守小處著手的原則。一個從小被自己的傳統與祖靈咀咒甚至遺棄的人如今竟成為自己族群文化、歷史最穩固的磐石和守護者。

這些日子來,我常常有一個想法:像Lifok這樣一個對阿美族文化擁有如此精密知識的人,我們如何給他一個學術的定位呢?他多年來為滿足「求學」的願望,忍受肢體的煎熬蹣跚走來,路途艱辛步履卻豪邁得如日月之健動、有恒。我於是愈來愈堅定自己的一個念頭:誠心的呼籲那些曾經受到他慷慨的協助——不論是語言的翻譯、資料的提供、田野工作的安排、部落事務的教導、歌舞的示範或製念的分享等——的學者和博士們,共同思考為他授予「榮譽博士」的可能,就像日本學界對待鳥居龍藏一樣。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將請我八十多歲的母親編識一串卑南族最美、最傳統的花環,戴在他的頭上,當作祖先的祝福。

 


履歷表

姓名:黃貴潮(漢名)Lifok(本名)

出生年次:民國二十一年

出生地:台東縣成功鎮博愛里宜

族別:阿美族

學歷:民國三十三年小湊國小畢業

民國五十三年天主教聖若翰傳教學校畢業

經歷:天主教傳教師十四年

台北華安針織工廠技工九年

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助理七年

指導(訓練)

1. 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公演宣灣豐年祭

2. 台灣山地文化園區表演組研習山地口琴製作及吹奏法

3. 原舞者公演直灣豐年祭

4. 台北市山胞歌舞藝術文化服務團研習口琴吹奏法

現任交通部觀光局東管處專員

 

著作總目錄

(1)1985年九月(台灣ァミ族の社會組織と變化反論》《民族學研究》五十卷一號 馬淵悟共著

(2)1988年六月《漫談阿美的口琴 Datok>《台灣 風物》第三十八卷二期

(3)1988年十一月《宜灣阿美族的傳統Kawas觀念》《思與言》雙月刊第二十六卷四期

(4)1988年十二月〈再談宜灣的Kawas觀念》《台灣風物》第三十八卷四期

(5) 1989 年三月<日治時期原住民教育資料> 《台灣風物》第三十九卷一期

(6)1989年三月<宜阿美族的竹占》《民俗曲藝》第五十八期

(7)1989年六月(宜阿美族的傳統adada觀念》《台灣風物》第三十九卷二期

(8)一九八九年六月《宜灣阿美族三個儀式活動的記錄》《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專刊》丙種之一

(9)1990 年一月《宜蘭阿美族對夢的看法》《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資料彙編》一期 (10)1990年三月〈阿美歌舞简介》《台灣風物》第四十卷一期

(11) 1991 年九月《阿美族社會文化之調查研究》 黃宜衛共著 交通部觀光局東部海岸風景特定區管 理處編印

(12)1993年十一月 (pitadem ci Dogian Dogi 喪禮》馬淵共著《南方文化》第二十朝天理教 方文化研究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