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7

 


「來自臺灣底層的聲音貳」(1995):金門王與李炳輝的故事(1)    

                                                                                                                                                                                                   古秀如

原刊於:《台灣的聲音:台灣有聲資料庫》期刊1995年第2卷第1

(編按:1995年,我到淡水第一酒家為金門王李炳輝錄了三首歌。當時,總跟著他們做田野的攝影家潘小俠算是兼差經紀人,會幫還不出名的他們安排選舉場。
跟著我一起去錄音的還有客語作詞家古秀如小姐。她寫了一篇將近八千字的報導,不僅詳述金門王與李炳輝的生平故事,還謹遵田野原則,把他們鑲入田野環境分析。這應該是歷年來關於這對淡水盲人那卡西樂隊最詳盡的報導故事。
那天跟去的還有我們固定合作的錄音師符昆明,我們針對現場收音的環境聲該如何處理起了一番爭執。
而今,那天在現場的金門王已於2002年過世,符昆明也在2013年早逝。這連續三天的貼文不僅在帶領大家認識茶室酒家文化,也是我對他們的懷念。
貼文裡的這張照片是潘小俠拍的,當年放在CD內頁裡。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張照片,那時,他們看來似乎曾有過短暫的幸福。 -----何穎怡)





   夜幕低垂,淡水中山路與中正路之間的竹篙厝,點起了一排小小閃閃的霓虹燈
   ── 春梅、永豐、第一、梅春園……,紅紅綠綠的字眼,大剌剌地亮起來。

這裡是老淡水的風化區,一條橫街,兩邊一字排開有牌沒牌的茶室,盲人李炳輝和金門王,在這條街上生活了一、二十年,他們的那卡西,也在一間又一間的昏暗斗室中,咿咿啞啞響了二十個年頭。

炳輝仔──金門王口中的「猴」,才四十五的年紀,頭髮已經半白,加上經年佝僂著背,使他看起來像五、六十歲的瘦小老人。也許是幼年悲苦的遭遇,也可能是手風琴太重了,他老彎著腰,直不起背。

大多時候,炳輝總低著頭皺著眉,加上手術過一大一小的眼珠,和滿臉的皺紋,使他看起來有點憂鬱與傷悲,而往往只有在喝上幾口酒,臉上的陰鬱才會稍稍化解。當然,最好是一大攤人喝酒取鬧,像錄音那天,他會快快樂樂地唱一支〈都馬調〉,然後在掌聲響起時猛然撇起頭,高聲開懷地說聲:「謝啦。」再心滿意足的喝下大大一口酒。

然而,鬧酒取歡的日子畢竟不多,平常為客人伴奏的「工作時間」裡,炳輝總得強忍著不能多喝,而閒暇的時候,就老是獨自在老人茶桌喝著無伴的悶酒,喝到吐得被老闆娘阿惠訓罵一頓才罷休。

小炳輝三、四歲的金門王則截然不同,喝酒、吃檳榔,他沒一樣沉迷,節制內斂的個性表現在工作的穩重,不論客人小姐如何取鬧,他總是靜靜地奏著曲子。平常除了喜歡喝老人茶、打打小鋼珠,最大的嗜好就是簽大家樂消遣。

戴著一副大大墨黑的墨鏡,和身上一件血紅的T恤,金門王彈吉他的時候,看起來有點「酷」。他老叼著一根菸,不太容易露出笑臉。炳輝喜歡叫他「豬」,除了因為他曾經很胖過,可能還帶點醋意的嫉妒他特有的「查某緣」吧!

去年,一支歐香咖啡的廣告,把他們從茶室帶進電視,一曲〈媽媽請你也保重〉,讓他們變成廣告明星,走在淡水的大街小巷,不時有人向他們喊道:「來一罐歐香咖啡吧!」短暫的媒體效應,彷彿帶來了名聲的光暈與更多的注目與掌聲,可是,除了選舉時捧廣告的福氣賺外場,多些朋友來看看他們,炳輝和金門王還是過著一如往昔的茶室生活。

平常時,兩人是拆著跑單幫的,許多人以為他們雙人搭檔,其實除非客人指定,否則兩人很少一起合奏,合奏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節四十分鐘才六、七百元的收入,再分一半還剩多少呢?

炳輝拉手風琴,算是「駐」在春眉,金門王彈吉他,和一台伴奏機,算「駐」在第一,這在從前叫「站店」,可是現在茶室生意不穩定,不時興站店,他們都是靠著一支無線電隨叫隨到,客人多的時候,一家輪著一家奏,一檯輪著一檯唱,連喝杯水的時間都沒有。生意差的時候,無線電整天不響,有時甚至一連好幾天沒客人叫,他們管這種閒的發慌的日子叫「烏班」。

通常,上午時分茶室還沒開張,炳輝與金門王會在春梅旁邊巷子裡的老人茶桌喝茶,聊天、嗑瓜子、交換情報,身旁的生活資訊在一杯杯的茶水裡流連著。

下午以後,尤其黃昏時分,漸次有客人上門喝「花茶」。雖然淡水茶室有百餘家之多,其中又只有四家領有牌照,可是所有的茶室風情都是類似:門口有個歐巴桑或檳榔攤站哨,門內一座環形的櫃檯,檯後坐著濃胭厚脂的小姐。長長的巷道,隔著兩邊一間間的包廂,簡陋一點的,就用布簾權充門板。

包廂裡不外是昏暗的、帶點淡藍色或玫瑰色的燈光,以及滿桌的茶點酒食,和陪坐的小姐。金門王與炳輝通常就坐在門邊奏樂。從國台語老歌到時下流行金曲,甚至黃色的、黑色的地下歌,他們必須樣樣精通。炳輝尤其擅長一些鄉土民謠,像勸世歌、乞丐調等,由他略帶滄桑的腔調唱來,特別傳神動容。而金門王則天生一副好丹田,聲音結實宏亮,字字句句鏗鏘有力,在早期沒有麥克風的年代,佔盡了風頭。

不過,由於這幾年歌唱文化的興盛,幾乎都是客人與小姐搶著麥克風,樂師頂多是提示起音或伴著合音,演唱的機會越來越少,據說,北投酒家三人組那卡西裡的唱歌小姐,已經變成代翻歌本的小妹,「走唱」那卡西其實已經不存在,變成是純粹的伴奏樂師了。



新都馬調

聽朋友們說,幾年前的炳輝與金門王不是我眼前的樣子,尤其炳輝,本來樂天俏
皮的個性在這兩年極速老化,變得抑鬱不樂,酒喝得兇,曲子也彈不好了,而金
門王雖敬業,卻開始沉迷賭博,賭注愈下愈大,雖不致負債,卻也沒什麼積蓄。

私底下,他們兩個經常拌嘴,金門王嫌炳輝不認真,每次一起出場就要漏氣,炳輝則有點賭氣似的老訴說金門王的不是,他也明知自己不好好學新歌,生意會越來越差,卻仍放任自己每天喝得醉醺醺,朋友們都覺得他在自棄了,卻只能無力的關心著。

炳輝不喝酒的時候,真是可愛極了,像個老頑童,很天真的告訴你他天天在想你,還會唱支歌兒把你的名字編派進去,讓人感動又好笑。

金門王的歌聲有一種古早純樸的韻味,有一位他的忠實歌迷阿嬌說:她在盧修一的政見發表會初次聽他唱〈孤女的願望〉,聽到眼淚都掉下來了,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被歌聲深深感動,而晚上回去還做夢夢到曲子的前奏,醒來坐了半响才回復睡去。阿嬌說,台灣的樂壇應該多闢些空間給盲人。我想也是。

炳輝樂天和自棄的兩極個性常常讓我不知如何應對,金門王的憂鬱、眉頭深鎖也讓我憂心起來。或許是這一路上異於常人的遭遇,讓他們開始對人生失去了希望吧?!

炳輝曾說:「喝乎死卡贏死無喝啦!」(何穎怡譯:喝到死勝過到死沒酒喝),金門王則說:「留遐多錢欲創啥?儉錢儉乎啥人用?搏乎了卡歸去啦!」(何穎怡譯:留這麼多錢要幹什麼?省錢省給誰用?不如賭博輸去比較爽快。)面對這兩位在茶室中製造歡樂,自己卻不太快樂的朋友,也只能在此衷心祝福他們:「邊走邊唱,繼續勇敢的走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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