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9

「來自臺灣底層的聲音貳」(1995)金門王與李炳輝的故事(3) 


                                                       金門王與李炳輝   潘小俠攝影


金門王的榴彈惡夢與走唱情自述                                           古秀如


原刊於:《台灣的聲音:台灣有聲資料庫》期刊1995年第2卷第1 (水晶出版)

@本名王英坦

@藝名王明德

@四十年次 2002.05.05過世)

@金門人

我小時候家境很不錯,不像炳輝那麼苦,雖然是分給人家做養子,養父母卻很疼我。

我還記得我五歲的時候就唱「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你不知道,我小時候長得多古錐!太武山的阿兵姐多喜歡抱我!我有一張穿著鑲金邊天藍色水手服的照片,可惜被淡江的學生去弄丟了。

我一過繼給我養父,他就去南洋賣中藥,直到我七歲的時候,發生八二三砲戰,那天下午我跟養母要坐飛機去台灣躲,轟炸機在天上嗡嗡嗡炸來炸去,我們在防空洞躲到晚上六點才上飛機過台灣。在台灣住了幾個月等接我父親一起回金門,沒想到他回金門不久就得白喉去世了。

我的歹運大概就是從我父親去世那年開始的吧。

過了一兩年,我養母帶我改嫁,嫁到一個燒酒縑(何穎怡譯:酒鬼),害我和養母「做息做甲歪腰」(何穎怡譯:做到累死),金門的土很硬,不像台灣的土軟,每天透早起來挖土豆、擔土豆,挖到手都腫了,我養母生的三個弟妹,也都是我背大的呢!

我小學時很調皮好動,打架從來不會輸,我們金門不是有很多高粱嗎?每次高粱收成完,一群小孩子拿土丸相丟,我從來不會被丟到,我不愛讀書,常常被阿嬤打,可是我很會運動、唱歌和玩樂器,我還會自己做笛子來吹,每學期老師都叫我做音樂股長,教同學唱歌,我想我現在會走這一行大概也是有點天份吧!

十四歲那年,真是歹運的一年。

我母親去城內賣蕃薯,回來的路上車禍死掉了,過不久,我和同學在路上撿到炸彈,結果七個小孩裡面我被炸得最嚴重,左眼失明,左手掌斷掉,嘴唇縫了好幾針。

剛受傷的時候,心裡很難受,很不習慣。可是很奇怪,我一直覺得我年紀小小的思想力就很大,認為人生短短數十年,鬱卒幾個月就過去了,只有在剛來台灣時覺得很孤單,很想念他們,天天都想回去,尤其想念我阿嬤。前年她活到九十歲去世,我還有回去送她。

來台以後,我在松山、萬華的教養所待過,也在台北火車站賣過報紙,十九歲那年,想說用貧民的身分去仁愛醫院開刀,看會不會兩隻眼睛都看得到,結果開第一次好很多,醒過來很高興,第二次卻來了個實習的,把我兩眼都開壞了。我在那裡躺了四個多月,還過了一個孤單冷清的舊曆年,唉,「有看也開甲無看也」(何穎怡譯:看得見開刀後變成看不見),人生真正是……。

我在新莊盲人重建院的校慶表演中發現李炳輝的口琴吹得很好,是這樣認識他的。因為我只有一隻手,不能學按摩,只好轉到北投盲人音樂中心,也是學口琴,剛好炳輝也去那裏,早我三年畢業,我後來來淡水找他,那一天我記得真清楚,炳輝帶我去金龍旅行社,我身上又沒什麼錢,老闆的兒子就帶我去茶室表演,我穿著一件舊西裝,只有耍口技吹小喇叭,客人的賞錢居然有三百六十元,把我嚇了一大跳,心裡暗爽錢怎麼這麼好賺,那時候三百多元可以吃上一個月以上了。於是我就這樣在淡水住下來。

吹口琴表演很傷身體,我有點受不了,後來才想到可以左手裝鐵片彈吉他。剛好海邊仔阿婆鐵蛋的兒子是打鐵的,我就叫他幫我打造一個可以夾匹克(按:吉他撥片)的鐵環套在左手臂,然後把吉他弦上下反裝,用右手壓弦,左手彈奏,我這把吉他可是獨一無二,找無師父的,連陳明章來都不會彈呢。

我彈吉他真的是靠這副倔強的個性學的,我沒拜師,完全自己摸索,剛開始右手壓弦壓到流血,像針在「威」(何穎怡注:刺來刺去),左手又會彈錯線,真是痛苦到說不出話來,強忍著硬把它學會。有一次在萬華茶室伴奏,客人賞了很多錢,走了以後小姐才告訴我:「王老師啊,剛才客人看你的左手看到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我是天生出世就對音樂有興趣,可惜我手壞了,要是讓我好好的,那還得了!

我初來淡水最喜歡唱〈思念故鄉〉,後來就比較少唱了。我學歌很快,曾經一個晚上學唱六首洪一峰的歌,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一樣每天聽拉吉歐(何穎怡譯:收音機)聽到睡覺,我很少買錄音帶,一首歌聽幾遍就會了,這樣客人要點,我們才會奏,炳輝仔就是不認真學歌,才會生意越來越差,不然他臨機應變很好,就差那一步。

茶室裡有茶室流行的歌,有一次我唱《十八嬲》,客人居然頒獎(何穎怡注:客人賞錢,叫做頒獎)五千塊,以前「箍半」很會改編歌詞,有時候唱,有時候講,客人愛的不得了,炳輝也是,他口才好,講得客人嘴笑目笑,我是聲樂不錯,以前老師很稱讚。

我因為生性比較好動,在淡水住一年多,就開始往外跑了,全省哪裡我都去過,像基隆、台中、南投、草屯、雲林、斗六……最遠去過萬丹,還有旗山我也去過啊,還有百合啦、四海啦、新海宮啦,我攏走透透啦,少年的時候比較愛跑外面,像去萬華逛夜市,雖然無看也(何穎怡譯:看不見),光是聽聲音、用聞的也很爽哩!


以前出去外地唱都說用「借」的,跟茶室頭家說借唱幾天,有時候合得來就唱好幾個月才走,像我在萬丹住了好久,生意很不錯,連炳輝仔、箍半都下來逗陣做,炳輝還在那裡中了五十萬的愛國獎券呢!不過最後還是回來淡水比較習慣,人面啊、路草啦(何穎怡譯:環境),熟悉了總是有一份情感。

我過去也有很深的感情,可惜分手的時候不很愉快,我也結過婚,只是到現在還不知道我老婆為什麼離開我。我每天晚上回來口袋的都還沒整理、鞋子還沒脫,就趕快看她好不好,生了一個女兒也都是我在帶,她後來帶著女兒不告而別,唉……現代人離婚像在吃飯,我們金門人是沒有在離婚的。茶室裡的阿姐仔喜歡說我有「死人命」,很有查某緣,我說那不是福啦,是上輩子欠女人的。當然,我也希望有逗陣也(何穎怡譯:有伴),可是一定要很穩定,不會「番」,才會清心,像我們這種走唱的,又看不見,誰敢要我們?家庭?免肖想啦!

我有時候一個人悶悶不樂,覺得自己的一生像一部電影,讓我青瞑看不到,我實在很生氣。

我現在只希望能更上層樓,拍完歐香咖啡,知名度很大哩!上了好幾次電視節目,回金門也比較有面子,總算是揚眉吐氣了。接下來看能不能出唱片,受到重視,這是我現在最大的心願。


 

酒家的頒獎文化                                                何穎怡

原刊於1994.01.04中時晚報時代副刊

一位朋友幫忙做茶室那卡西走唱田野調查,一日打電話來興奮地說,跟著那卡西出局唱歌,被客人「頒獎」耶,賺了一千多元,隨即請那卡西樂隊喝酒。(何穎怡按:這位朋友就是古秀如,生平第一次賣歌賺錢,呵。)

問她唱什麼歌?她說,當天座上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田僑(賣田致富的人,像華僑一樣有錢),所以唱老歌。

在台灣的聲色場合裡,頒獎是茶室、酒家、阿公店特有文化,酒廊、坐檯KTV都沒有小姐唱歌,客人在酒杯底壓賞錢的「頒獎」習慣。「頒獎文化」區別了聲色場合高下不同的生態,酒廊、坐檯KTV的小姐都是以鐘點計,收入較高,不太需要靠唱歌打賞的收入,阿公店、茶室、酒家的小姐一番坐到底,主要收入來源要靠唱歌的打賞。(何穎怡新注:但是坐檯KTV的公主則是要靠小費,排排站唱開瓶歌,得賞最快。那不叫頒獎,就是小費而已。)

「頒獎」衍生出許多特有文化,譬如,不管場面多麼的酒酣耳熟,小姐唱歌一定井然有序地排班,因為歌唱得再受客人歡迎,也要顧及姐妹淘的生存權利。又譬如,酒客不應該只顧自己歡唱,至少應該有男生唱完女生唱的「酒場基本水平」,想要霸住麥克風,那去KTV好啦。

又譬如,許多在KTV唱不到的黃色酒場歌如《十八嬲》成了小姐最容易得到厚賞的歌曲,南北翻唱自行演繹。若撇開黃色歌曲的意識戰爭不談,《十八嬲》倒成為台灣歌語史上最具超現實創作風格的作品,這也算是「頒獎文化」的另一貢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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