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搖滾客同學會

台灣有聲資料庫（田野筆記）：紀念我們的田野錄音員符昆明

何穎怡

「台灣有聲資料庫」與「來自臺灣底層的聲音」田野錄音師

二〇一三年，得知符昆明心肌梗塞過世。很黯然。決定要寫一篇文章紀念他。

我上網搜尋他的照片，沒有。關於他的文章，沒有。他只出現在水晶唱片CD的credit表裡。（後來有臉友提供照片）

符昆明，我們叫他Bertie，是我們合作許多年的錄音師。胖胖的。跟多數水晶唱片男性員工一樣，都是足球控。

不知道足球控是否構成「失敗生意人」的條件之一？總之，符昆明在錄音師的路上並未大紅大紫。或許有句話說得很對：每個唱片業幕後工作者內心深處都是個失敗的歌者。

總之，我跟符昆明合作過許多次田野錄音。下面三首作品是他的錄音、成音與混音。讓我來說說他在田野場上的故事。

田野場錄音有個「虛假」的議題，那就是「忠於」田野場。

怎麼說虛假呢？因為搞人類學的都知道你不可能複製田野場。一支麥克風與一個攝攝影機，就可以頓時改變田野對象（也就是報導人）跟你的關係。報導（無論平面或電子）、聲音成品，最多只能趨近，不可能複製。

我與符昆明在田野場上最大的爭執就是「我要什麼聲音」。

譬如，他跟我去淡水茶室錄金門王與李炳輝，他調出來的聲音，我不滿意，太乾淨了，太像錄音室了，我說「給我髒一點的聲音」。他氣呼呼地說：「向來只有要乾淨點，沒聽過要髒一點的。」

我要的「髒一點」其實是努力要趨近「田野」，要有酒客喝拳聲，小姐的歡呼聲，還有三夾板隔間的爛音場感。

我收出來的是真實嗎？不可能是。是，又如何？因為我很黯然記得金門王問我：「為什麼要在茶室錄，而不是去錄音間？」

我要的是田野的「真實」（？？），他要的是成為歌星的可能性。搞田野的人都很難闖過罪惡感這一關。

紀念符昆明曲一：金門王李炳輝於淡水茶室演唱〈都馬調〉。

我們在田野場上不是永遠那麼沈重的，有時，一些你料想不到的狀況會徹底擊倒你，事後，笑到不行。

錄三重程氏牽亡歌陣，我們好不容易情商到一塊民宅旁邊的空地。你看過牽亡陣演出吧。除了倒退、師公、三弦樂師，還有表演特技的小姐，一定要有空地才能錄音。

到了現場，我們先給鄰近人家的大門上紅紙（沖穢氣）。然後開始架器材。牽亡陣是要出陣頭的，當然會自備樂器與音響。三弦師父的三弦上面挖了一個洞，上插麥克風，連到音箱上，方便他邊走邊唱邊彈，不用固定於直立式麥克風前。

倒退拿無線麥克風。師公的牛角與帝鐘聲音很大，不必接音箱。小姐的四塊與木魚也很大聲，也不必接音箱。

演出時，這幾個人是四處走動的。所以，最全面的收音法是懸高掛boom。接著，要調麥克風的聲音，符昆明調了調，倒退、師公、三弦都很不滿意，因為，沒有echo啊～～沒有reverb啊～～完全不像他們平日的調音。

倒退把音箱上的按鈕轉了轉，拿起麥克風大聲說：「麥古，ㄑ一ˋ一ㄢˋ（mic test的台語發音法）」echo，reverb一波波傳出去，直達田埂、直達天際，ㄢㄢㄢㄢ～～～～～～。

我們笑成一團。最後的解決法是趁他們不注意，偷偷把麥克風的「味精」調淡些。

出來的結果是這樣。

紀念符昆明曲二：三重牽亡陣演出的〈送神回本壇〉。

說實話。水晶唱片沒一個員工不是聽西洋搖滾起家的。老闆任將達曾經是寶麗金前身金聲唱片的國外部經理，我是寫西洋樂評的。還有員工是自己搞龐克團的。

因此，合理說，我們有西洋音樂的知識傲慢。到了田野場才受到真正的教訓。最棒的一課來自南投沈明正的金光布袋戲團。

先給大家一些入門知識：

1. 以前的金光布袋戲團後場有唱片騎師，管放唱片與四匣錄音帶。

2. 現在的金光布袋戲團未必配有後場。如有後場，多半是文武場加西洋場。怎麼說呢？會有傳統鑼鼓搭配爵士鼓，會有插電的三弦，會有電子合成樂器。這中西如何合併，要看主持者的巧思。

3. 講師（就是負責操演布偶兼講戲者）心中要有一支碼錶，唱片、四匣錄音帶、現場樂師演奏到哪一個點，你一定要講到那個點，否則，音樂與口白搭不起來。

因此，我們去南投錄沈明正的《鐵漢南俠》。哇，頭手鼓師父還兼爵士鼓，那個爵士鼓聲音陳腐到不可思議，完全是夜市風味。三弦師父的傢私撈出來，我們頓時拜倒在地，那是一支大紅色鑲綠邊的三弦，還插電。

這些都沒有收尾曲來得震撼驚人。我知道很多場合都以《再會吧港都》收尾，取其再會之意，轉入《驪歌》也是合理發展，在送葬場合聽過，但是最後的那一串「咚咚瓏滴咚咚」真是太神了，爵士大鼓聲陳腐得好啊。

紀念符昆明曲三：沈明正漢樂團〈再會吧，港都〉。

Bertie，你一路好走。

2020-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