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18

 「台灣有聲資料庫全集」 (4)
                        北管民族藝師王金鳳的故事與錄音上線

                                                                                      文:   范揚坤(1994.7)
北管民族藝師王金鳳在水晶唱片留下寶貴錄音。
已故的王金鳳在水晶唱片留下可貴錄音。攝影:范揚坤

一九一七年,王金鳳出生於嘉義郡小梅庄(梅仔坑役場 )大崛園五十三番地(今天嘉義縣、梅山鄉的大草埔一帶)的一個貧苦農家。從曾祖父來臺,到他已是第四代。「阮曾祖父大約是道光年間到臺灣的,詳細的時間我也不清楚。以前聽大人說,我們王家的田地曾經是梅山附近最大的。就是因為梅山那附近沒有人家的厝地比我們家還大,阮厝『大崛園』的地號名就這麼給叫開了;不過到我這一代,附近的田地早不再是我們家的了。」家族的開臺史,對王金鳳而言距離並不遙遠,小時候他還見過這位蓄著辮髮的曾祖父;只是從小就得面對家境困厄現實的他,每當回憶起老人家和他得而復失的家業,始終也不明白其中的根由,也無暇深究。為了減輕家中的經濟壓力,他必須幫鄰家牧牛賺取微薄的工資;農忙時也兼為附近地主工作,但這一切只不過解決他個人一日三餐,仍無法改變家中環境困窘的事實。

為此王金鳳決心離鄉尋求發展。十四歲那年他離開了梅山故鄉,隻身到臺南以僅值購買八、九隻「豬胚」(幼豬) 的價錢,將自己典入臺南「永吉祥」亂彈班,「綁戲」六年,成為永吉祥班的童伶學徒學習亂彈戲,開始了他超過一甲子歲月的野臺人生。初入戲班,拜過戲神祖師「西秦王爺」,班裡師傅依傳統以「福路戲」為開門啟蒙戲,傳授王金鳳和他同期的師兄弟們。之後,在師傅挑選下,王金鳳專攻小生並兼習老生。由於戲斑老闆財力雄厚,「永吉祥」的童伶班(囝仔班)中聘有多位教戲師傅,隨團教導這群童伶。王金鳳說:「我學戲的戲班,請了好幾位的教戲先生,其中年紀最老的就是「阿寶旦」,那時他早已八十幾快九十的老仙了,其次為住水底寮的王求生,那也是七十幾歲的老人家。另外幾個像阿申(埔里番)、胡庄、江金旺三人就比較年輕,大概有五十幾歲……。」 「阮那些先生,個個技藝都令人敬、很選手!雖然他們平常不必上台演戲,不過偶爾在請戲的請主點到我們不熟的戲齣,師傅們就會上台幫我們替演幾個比較喫重的角色;當然,阮這些囝仔就得趕緊檢幾步功夫學。偶爾有師傅喝了酒,興致一高也會上台客串一下。看他們弄幾步藝,每次都讓我們這些做徒弟的看到眼睛會亮,特別是阿申最愛喝酒……,他的小生和大花,演得真是好!」對王金鳳而言,這些教戲先生,個個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在走南闖北的學戲、演戲生活中,除了學戲之外,教戲的師傅也教這群初入江湖的童伶們許多處世要領。在外演戲偶有遭遇與其他戲班同處對台演戲時,師傅們都會備妥糕餅,帶著他們去拜訪對台演出的戲班,他說:「每次遇到與人對台拚戲,師傅在演出前就會告訴我們要去對台班拜西秦王爺。帶著香燭祭品過去拜過王爺之後,也一一問候對台的前輩,要尊呼他們師叔、師伯,阮這些後生晚輩要逐一行過禮數,才可以回班裡。至於那些拜王爺的糕餅點心,不管我們多想吃卻始 終不曾帶回來過,全留在那邊當「伴手」(禮物)了。

王金鳳演唱的「紫台山」

當然,拜會過對台演戲的戲班後,對台的師叔、師伯們對這班新結識的小師侄自然也多所照應。演戲時,必定等王金鳳這群小輩這邊先演,知道他們演出的戲碼後再演出不同的戲齣,避免打擊他們。「畢竟我們這些囝仔會的戲比較少,功夫也不那麼上手;和人家真拚起戲來,哪會是人家的對手!」王金鳳笑著如是說。

在外衝州撞府的跑碼頭,難免遇到與人磨擦,或有人找麻煩,小輩的對應有老師傅們的教導;脾氣不好的永吉祥班老闆卻未必和氣生財,也常為此和別人打架。由於老闆的父親是臺南有名望的仕紳,當兒子在外滋事傳聞傳回家中,一怒之下派人用牛車連夜運回家中藏起來,不准原就不學戲的兒子在經營戲班。「永吉祥」班因此無法再繼續,戲班中包括王金鳳在內,所有的童伶則頂讓給嘉義北勢的「新錦文」亂彈班。

                                            上妝的王金鳳。范揚坤攝影

後來在「新錦文」班中,王金鳳結識了同班演戲的杜生妹。這位出身新竹「新聯陞」亂彈童伶班的苗栗大湖客家女子,在二十歲那年嫁給大她一歲的王金鳳。這時兩人都已不再是立約賣身的童伶,婚後兩人多同台演戲。隨著中日戰爭爆發,殖民地臺灣的野台戲曲演出活動在「禁鼓樂」的禁令下全被禁止,王金鳳夫婦和大多數的亂彈戲藝人一樣只得改行另謀生計。暫時離開舞台表演的王金鳳,買了個攤子,做起小生意,他說:「我那時弄了個絞糖絲(綿花糖)的擔子,四處走四處賣。因為和賣糖的人交情不錯,拿的糖本錢較便宜,雖然作的是攤子生意,渡個日倒不成問題。」

                                    王金鳳演唱「斬影」。

臺灣光復,一時間時局尚未穩定,不敢貿然收起生意的王金鳳心中一直在盤算著重回舞臺的時機,直到一九五一年兩夫婦才又搭草屯「樂天社」的班,回到野台。少年學戲的歲月雖然辛苦,練功、背曲,奔波於野台之間的演出,卻培養了他與亂彈戲的深厚情感。搭班演戲的日子裡目睹著亂彈戲班從光復初期的六十幾團,隨著社會變遷下觀眾的流失,萎縮到寥寥的幾團。看到那麼多職業戲班解散,明知亂彈戲的光輝時代已趨暗淡,在一九六一年王金鳳卻毅然獨力組成了「新美園」亂彈劇團,糾集許多已退隱在家的藝人,繼續在舞台上奮鬥。他的太太說:「我也不知道,他那時為什麼要整班,時機那麼差!想做他也就做了,我沒什麼意見。」在另一半的支持下,新美園和王金鳳從此成為臺灣亂彈劇團最後的一個傳奇。

水晶唱片「台灣有聲資料庫全集」在1994年出版了兩張「亂彈戲之福路唱腔曲選」,
收錄了三首王金鳳的錄音。

剛開始新美園的演出機會一直不好,王金鳳第一次主持一個劇團,各方面的關係都不熟;加上請戲的人越來越少。在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間,每月平均不到十場的演出,逼得王金鳳幾乎要解散劇團。直到一九七七年,南投草屯「樂天社」解散後,「新美園」成為全看唯一的職業亂彈班後,情況才開始好轉。除人脈漸趨豐沛外,在各地祭祀建醮活動,地方上的頭人(意見領袖)仍有許多人視亂彈戲為真正的大戲,只有請亂彈班演戲酬神,才足以表達對神祇的敬意。這些地方上的領袖也多是亂彈戲的老觀眾。在各地戲班解散消失之後,新美園因而吸納其它舊班請戲的資源,得到了較好的演出機會,劇團才得以撐持下去。

臺灣目前整體社會環境,早已越來越不利於民間戲曲活動,人們生活步調已不似過去農業社會悠閑,宗教生活也日趨淡薄;加上舊有表演型式無法和新式娛樂競爭,缺乏新觀眾的引入,王金鳳守著新美園,三十幾年來一直是慘淡經營的局面。老觀眾不敵歲月的消蝕,一個個故去;原本的戲路也逐漸減少,許多原有交情的廟宇已改請歌舞團表演或播放電影酬神,不再找新美園演戲。面對著台下觀眾的消散,台上的王金鳳自是感觸良多。台上幾十年來共同奮鬥的夥伴,早不復當年風華。這些原本各領一方風騷的亂彈藝人,如今聚在新美園為亂彈藝術作最後的奉獻。



廟會中,一群老人笑著指台上表演的王金鳳和他的團員說 :「這一團隨便找三個人加起來 都會超過兩百歲!」王金鳳的新美園到今天還能存在著,實在是個奇蹟!如同老戲迷所說,這是個全臺灣演員平均年齡最高的民間劇團。後繼無人的窘境,使得亂彈戲似乎就得這麼走向敗亡,王金鳳護著殘燭最後的燭燄,沒有人敢預期他還能撐多久;也沒人猜測得出是什麼樣的信念支持 著他從四十四歲到今年七十七歲的數十年光陰對新美園和亂彈戲不變的撐持。

王金鳳演唱」「蘆花點」。

薪火終究近滅,王金鳳並非不識時風,只是源於少年時期培養起來的感情太過濃烈。一九八六年和一九八九年,臺北的薪傳獎兩次頒獎給他和他的新美園;臺中旱溪街他的家中卻不見這兩個獎座。大概是小小的房子容不下,被他收進了「嘉誌」(袋子)裡,和其它種種來自臺北文化單位寄給他的公函全收在一起;至少他不像臺北那些官員把亂彈戲拋到荒野任其蕪朽、不聞不問。童伶班時代的師傅江金旺故世時,將一生收藏抄錄的劇本全留給了王金鳳;眼下王金鳳卻不知這一生對亂彈戲的知識和收藏該託付給誰!此刻只好什麼都不去想,拿起電話,王金鳳對著話筒另一端說著:

「阿男呵,你下個月請戲要請幾天?……三天?!好!好!咱戲金和去年一樣就好了……。」此刻只適合努力「打戲路」,爭取下一次的演出。


@范揚坤撰寫的「亂彈戲譚」與「王金鳳故事」見:

 「台灣的聲音」季刊第一卷第一期 1994.7.      64頁至77頁。 

@聆聽台灣有聲資料庫全集「亂彈戲福路唱腔曲選」(一二)請至

亂彈戲之福路唱腔曲選(一)

亂彈戲之福路唱腔曲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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