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品山歌,悼木珍仙與前人 鄭玉卿
1991年,研究所報到的前幾天,我接到何姑媽的電話,要我協助尋找客家說唱藝人。像我這樣升學還算順利的人,求學就是遠離母體文化的過程,即便大學受過還我母語運動洗禮,傳說中隨口說唱的民間藝人我還是不知他們藏身的地界,也沒有頭緒,於是向住在楊梅埔心的外婆求助。外婆以她的人際網絡散播消息,尋來阿滿姑婆、和楊梅埔心地區得過山歌比賽獎項的陳秀鳳阿姨。
研究所期間,我到時為地下電台的寶島客家電台負責10點以後的時段。畢業後,輾轉回到電台任職。節目裡,常接到鄉親call in糾正我的客語發音,操持不同腔調、不同用詞的主持人,播放各種不同客語音樂:客家圈的流行歌曲、傳統音樂,到客家創作歌曲。
我自小接受古典音樂訓練,成長後接觸搖滾樂,我承認當時對客家創作歌曲比較有感,對傳統山歌、曲藝沒有鑑賞能力,然而這些歌曲卻是早年遷移至大台北周邊的長輩鄉親的心靈慰藉,無論是方興未艾的山歌班、卡拉帶、或是聽友聯誼會上山歌天后做李鳳姐打扮唱娘親渡子歌,都是連結故鄉的臍帶。
電台的工作人員要輪值顧「外場」櫃檯。某次由我輪值,一名婦人揹著樂器牽著一名盲人入內。我一開口,他就喊出我的名字,並說電台裡講海陸腔的人不多,他聽過我節目,記得我的聲音。白目無知的我這才知道這位神級的人物,也才注意到木珍仙在節目裡「鋸弦」彈唱,說四句聯。
為了支持客家創作歌曲,電台到北埔辦《農庄搖滾──頭擺的故事》山狗大樂團與陳永淘演唱會,節目由我主持。進行半途,有人遞來紙條說木珍仙到場,在人群外圍。在歌手轉換下一首曲子的空檔,我宣布木珍仙到來,卻沒有邀請他上台。他在台下跟大家揮揮手旋即離去。隔了幾天,他向電台請辭。董事長、台長找我一同去他的相命館拜訪慰留,董事長準備高檔水梨為伴手禮,我們三人無知無覺,不懂世情,註定慰留不僅無效,還加深心結。
輾轉得知木珍仙的意思。他覺得我們只重視流行與新鮮,對傳統曲藝並非打從心底珍惜,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千里迢迢雇車北上做節目。此事二十餘年我無法釋懷。
後來迭有創作歌手向木珍仙拜訪請益,木珍仙也出了自己的專輯。我轉到部落,除了偶爾在部落裡聽得平埔曲調或部落稱是他們傳統歌曲,於我聽來與客家山歌無異,或是部落老人唱傳統歌曲帶唸帶唱如歌如吟的「唱法」讓我感到熟悉,我並未接續和客家音樂的關係。
幾年前,再次聽見木珍仙的山歌,驚訝地發現原來這就是七律真正的模樣。那不是歌,不是音符旋律,不只是平仄,是語言本身呈現出來的2 2 3、3 4、或4 3的節奏,中間或加襯、加花,由發聲說話、停頓、呼吸所構成。我想詩餘也是這般,已經擺脫音符旋律的指向。可以說他把七律這個化石唱活,但在其他無論嗓音多好多會轉的人口中,少了呼吸,化石依然是化石。在他與羅蘭英的打海棠錄音中,即興應答酣唱淋漓,搖滾味十足,叫我大開耳界。
木珍仙典範在前,要山歌班甩開固定唱法,把字句如呼吸般唱出來,是否可能?大環境退化迅猛,我不知木珍仙後來如何看待客家傳統曲藝傳習?或許他的態度就如同他曾即興發揮的山歌子:「山歌不是考秀才,好壞山歌唱兜來。逐儕做過十七八,擔竿做過嫩筍來。山歌緊唱心緊開,井水緊打泉緊來。……」
回到阿滿姑婆和秀鳳阿姨身上。脫離茶園、市井賣藥措把戲等生活場域,老人長青會、山歌班是老人的「現代性娛樂」和生活解悶,於今也是客家山歌傳習的主要管道。關鍵是,除了生活場域,還包括語言。我想起魏廷朝先生說過我:「你講北京話有客家腔,但你講客家話又有北京話腔」或許這才是我這一輩面對客家曲藝傳習的最大困境。
最後,我想說一段往事。那次採錄之後,外婆常向母親問起我,並會找我聊天,即便我的客語很蹩腳,而我也因此學了一點山歌。外婆走的前一天,血壓一直掉,雙眼緊閉,眼角淌淚,我不忍看外婆難過,便趴在她耳邊唱起山歌,倏地她睜開雙眼,對我微笑。外婆知道,我愛她。
田野紀錄片:
這真可貴!太謝謝啦。
回覆刪除承蒙
刪除感謝~~想好好學客家話~
回覆刪除客家電視台或講客電台可以聽。
刪除客語猶是漢語系統,只是發音、用詞有些許不同,部分和河洛語還是接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