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有聲資料庫(13)「台灣的聲音」季刊五期上線
鍾肇政:歌仔戲到宜人京班一一 一個頑童的傳統戲劇經驗
(原文刊於《台灣的聲音》1995年第2卷第2期)
文字轉檔校正:Chihchun Ma 二校:鍾延威
已故的文壇大老鍾肇政。鍾延威攝影提供
前言:已故文壇大老鍾肇政這篇文章寫於1995年5月,賜稿《台灣的聲音》季刊。附屬於水晶唱片《台灣有聲資料庫全集》的這本學術型季刊雖只出版了五期,卻網羅了許多重磅學者與文人參與,除了鍾肇政大老,還有鍾鐵民、許常惠、李哲洋、黃貴潮、徐亞湘、羅斌、江武昌、王櫻芬、孫大川、葉日松、黃宣衛……。現在我們特將這五本季刊上傳,供大家參考田野調查與民間音樂種種。並將鍾肇政先生的賜文貼上部落格供大家欣賞。
歌仔戲到宜人京班一一 一個頑童的傳統戲劇經驗
從父親的「爛彈」說起
握起筆來,準備寫何穎怡小姐要我寫的這篇小文,苦思良久,深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焦灼間,忽憶起穎怡送給我的三冊《台灣的聲音》季刊,從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文件、書籍當中找出來,急切地翻看。驀地裏,「亂彈」兩字撲進眼裏。
「爛彈!」(亂彈的客語讀音)
當然不是陌生的字眼——不,應該說太熟悉了。從孩提時起,這個詞就曾留存在腦子裏。只不過是她在我印象裏顯得那麼遙遠又那麼貼近,而仔細端詳,卻竟是那麼地虛無縹渺起來。
不必數說在戲台上或者一些長輩嘴巴上,她是如何地給了我難忘的印象,父親就曾經以善唱亂彈聞名的。直到二十一年前父親以八六高齡棄養以前,我不知聽過多少次他老人家唱亂彈。當然,也還有山歌。
圖說:鍾肇政先生的父親曾是北管子弟班成員。此處影片為已故北管民族
藝師王金鳳為水晶唱片灌錄的北管「紫台山」。
多半是飲宴的場合,幾杯酒喝下去了,必會有人提議:「阿可先生,亂彈啊!」(自然也是說成「爛彈」的) 於是眾口一聲央求父親唱。而父親也必不使眾人失望,起身引吭高歌——真的,我覺得這個成語簡直是為父親造出來的,用來形容父親唱的模樣,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唱畢,接著而來的,大約也是毫不例外地,眾人會喊山歌啊,山歌啊。於是父親的山歌便來了。
父親有清亮宏大的嗓聲,到老年也未絲毫改變。所唱的亂彈,大概也是滿像個樣子的吧——至少在對亂彈一無所知的我聽來,確乎是蒼勁而激亢,甚是動人,雖然每一次都是同樣的兩三個小段,百聽不厭倒是一點也不假。
父親一生從事初級教育工作,戰後當了幾十年的小學校長,直到退休為止,而且還是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出身的正牌教師。或許是因為這樣的背景吧,朋友與鄉親們之間即有不少人很詫異這樣的「新派」人物,怎麼會來這一手。
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父親十六歲時進日人的公學校以前,漢書已有了不錯的底子,在子弟班裏好像也是出色的一員。族裏就有人告訴過我,每當黃昏時分就可聽到他在塘畔學吹嗩吶、橫笛,吹得好極了。可想而知,父親在族裏算得上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大概是由於唸了公學校,接著又國語學校,繼之是任教,自然而然成了當時的「新派」人物,舊的一套便也漸漸地給疎遠了。老來還能露一手,不外也是少年時期學的。只是我這個不肖的兒子,讓父親空懷絕技,卻不懂得去向父親學幾手,結果成了在傳統音樂方面的「音痴」,如今想來還不免懊悔呢。
從歌仔戲到「火燒紅蓮寺」
圖說:劉鎮豪手繪鍾肇政像。1995.5.
如上所述,我之於亂彈,連淺嚐輒止都還談不上,而於傳統的本士音樂如山歌採茶之類,乃至於歌仔戲及三腳戲、大戲、改良戲等等,也不外如此。這也沒什麼稀奇,誰教我也是「新派」人物呢?話是這麼說,其實我與父親之為「新派」人物,在時間上相隔卅年以上,如果說父親是日據下明治時代的新派人物,那麼我是不折不扣的昭和時期的,或者說是戰時的新派人物了。我是在日本軍歌及大量採進了中國樂風的日本流行歌曲中長大的,我似乎稟承了若干父親的音樂細胞,因而對唱歌一往情深,而唱的則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日本軍歌及流行歌,外加大約從十七、八歲時開始著迷的「世界名曲」,尤其醉心於修伯特的幾首著名曲子(這方面,不久前我已有專文提及,此處不贅)。
但是,與傳統戲曲之類,卻也有著仍然是「連淺嚐輒止都談不上」的接觸。
我第一次上戲院,依稀記得是我們一家人住在台北市港町的年代,以年齡言,是我四歲或五歲起,到七歲搬離台北為止(以上均虛歲)。遙遠的記憶裏,有過不少次被母親及阿姨她們帶到後車站對面不遠處的一所好像叫「大舞台」的專演歌仔戲的劇院的經驗。那時聽的歌仔戲曲調,至今還鮮明地活在我的耳朵裡,一個「風流小生」的扮相,彷彿也猶在眼底。順便一提:除此之外,我也是電影院的小小常客,例如永樂座、第一劇場等,記得好像就是專演電影的地方。當時看過的片子——哎哎,六十幾年前的事了呢!至今留有微微印象的,是《火燒紅蓮寺》,它使我在搬回故鄉後,當這個片子也以一片「雨景」的面目巡迴到鄉間上映時,以「預言」若干情節而傲視儕輩。另外,也依稀記得對日本的「チャンバラ」(類如武俠片)情有獨鍾,對「辯士」的口技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這方面的隱微記憶,使我幾年前寫成了一部長篇作品《夕暮大稻埕》,主要以港町為背景,描述一些「電影人」,在我來說,倒也算得上是值得紀念的一件事——這也是題外話了,就此打住 。
鄉下頑童與野台戲
圖說:王金鳳演出的「北管驚奇」是劇場化的野台戲。攝影:潘小俠 音樂:水晶出版(1993)
搬回故鄉,直到十四歲我上了北部的一所中學,而家也又一次搬離故鄉的大約七年間,算是我少年時期的黃金歲月。我也從都市裡的小少爺型人物,漸漸地變成鄉下的頑童,制帽、制服等,過了一段時間就舊了、小了、丟了,也和大家一樣地打赤腳上學,語言也除了日本話之外,平常所用的則是從褔佬話改成客家話。
然而,我大概也可以說,依然是個戲迷、電影迷、歌迷——或許毋寧應該說,我漸漸懂事了,也漸漸地成了上述幾種迷﹔到了高年級,我還成了另一個迷,就是書迷 。
這方面,需要稍作說明:不管是戲也好、電影也好,在我們那個鄉下,並不是經常可以欣賞的。譬如戲,可分成「賣戲」(須買票進戲院裏看)與一般在野台上演的兩種。前者是戲班巡迴來演的,一年裡多半來那麼兩三次的樣子,每次十棚(指十天,每天有午、夜兩場)。野台戲可說是拜拜或平安戲的場合,在廟坪上搭個棚子演,一年裡大約有五穀生、中元外加秋間的平安戲等幾次,每次兩棚,偶而也會演個三棚。不知哪一年,廟坪上蓋起了鋼筋水泥,幾乎可以說是一座美倫美奐的戲台,叫「鳳鳴台」,從此就不必每次拜拜時都用木頭搭戲棚了。
我說我是戲迷,但只能說是有限度的吧。因為「去廟坪看戲」雖然對我也滿有吸引力,但是要在戲棚前站著看,委實是叫人不耐煩的事,腳先就軟了,只好轉移陣地,到廟裏去賭賭紙牌或橡皮筋之類,來得更有趣。其實也有一法可以免去站著看的不耐煩,那就是爬到戲棚上,在一角坐下來看。不少頑童就懂得此法,但那是會被大人趕下來的,所以在我的記憶裡只有一次壯著膽子如法泡製。在打鼓的或拉絃仔的旁邊坐著看,委實舒服多了,戲也看得真切。但我還是被趕了下來,內心裏深感沒面子,因為我總算還懂得父親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便這時他已暫時從教職退下來,在街上開一間百貨店。結果過了一陣子,玩伴找我再爬上去,我搖搖頭溜開了。
記憶裏裡有個甚為珍異的一幕,那是生平唯一的一次欣賞了「雙棚較」——我不知這個「較」字是否用得正確,反正就是搭兩個毗連在一起的戲棚,讓兩班戲班同時上演相同的戲目之謂,使觀眾同時欣賞兩個戲班演一樣的戲,含有比較優劣的意義在內。
那八成也是什麼特別的大拜拜,好比打醮那一類的。我在廟坪外的一個廣場上目睹了兩個臨時搭起來的戲棚,正在演著一樣的動作,唱一樣的歌——正是完全一樣的採茶戲。可惜我這個小頑童不但不懂得欣賞比較,甚至也是興趣缺缺的。
兵燹歲月之後
這些往事,都是戰爭爆發以前的事,(儘管是在日人統治下,大體上還可算是昇平歲月。然而進入戰時後,戰時體制就漸漸籠罩住整個台灣,加上我又因升學而離開家鄉,傳統的戲劇不僅與我絕了緣,戲班也逐次遭到了禁壓以致星散的命運。
時間一跳,經過了戰火兵燹歲月,和平來臨,台灣面臨大變化——「光復」了。
戰時,因為日人採嚴格的經濟統治,父親的生意無法做下去,回到教書的崗位,在故鄉的一所山間小學服務。我也以一名日本兵身分復員回到父親的任所。某日,一個朋友來告訴我,山村裡也有「賣戲」看,邀我一起去欣賞欣賞。我深感驚奇,記憶裡街路上的一家戲院是唯一的,怎麼在這樣的偏遠山村也會有戲院——他說的,明明是「賣戲」啊。如果是廟坪(山村當然也有廟)的平安戲之類,我不敢說有多少興趣,畢竟我已不再是愛看熱鬧的頑童了。不管如何,在受過戰火煎熬、劫後餘生的我,就是瀏覽一下睽違了這許多年的採茶戲,也是可喜的,於是我就跟著他出門了。
圖說:宜人京班雖非第一個由台灣人組演的京劇團,卻是從日治以來營運時間最長、演員數量與劇目豐富性的代表劇團。1915年成立的廣東宜人園,教師來自廣東、上海,學的是廣東戲,再轉為京劇團;日治時代就是全台灣巡演,純粹靠票房收入維持營運的內台京劇團。(摘自徐亞湘《台灣的廣東宜人園與一人京班》)
果然是賣戲,但根本不是戲院,而是戰時以來一直停工的製茶廠,坐位則是一根根木頭,把向上的一邊刨平的,舞台也是一些木板摒排墊高起來,佈景、幃幕一概缺如。這一切都還不足以使我驚詫,最奇的是三個戲腳之中,那個旦與丑還有戲服穿在身上,其簡陋自是毋怪其然,而那位生角竟然是一身西裝,打著領帶,足蹬皮鞋之外,頭上還戴著一頂頗為紳士的氈帽!
這是終戰當年的事,在山村裏有這樣的賣戲出現,象徵一切桎梏都解除了,我們的社會正要邁向一種嶄新的境界。多半是因為這緣故吧,即令這場戲是因陋就簡,卻也很能贏得觀眾的掌聲。只不過不久就要來臨的嶄新境界——還不如說是恐怖境界吧!究竟會是怎麼個樣子,恐怕不是任何當時的台灣人所可想像的。
過了年不久,我在街路上的母校謀得了教職,我當上了一名小學教師。該也是這一年間的事吧,小鎮裡終究有像樣的大戲來上演了。是孩提時代起就相當熟悉的戲班,名字叫「宜人京班」,是講「正音」的,上演的地點也是我熟悉的街上那家唯一的戲院。
同樣也是被一個老友兼同事拉著去看的。相隔不過七、八年光景而己,但是從少不更事的童稚之齡到如今的一個成年人,幾乎是歷盡滄桑那般的遙連,真有恍同隔世之感呢!
宜人京班與荒唐夢
一進戲院大門,立即嗅到微微的霉昧與尿騷味。啊,這樣的氣味,竟然也是熟悉的。在這一瞬間,我彷彿回到那遙遠的童年了。
這裡就是我曾經嚮住過的影劇殿堂。每有賣戲來了,不管是大戲或電影,總會使我希望能夠一睹為快。每場戲,不論是下午場或晚場,散場前大約二十分鐘是「放人入」的時間,不必買票就可以進去,看看那一小段末尾的戲。放學回來以前,多半在門口等些時候,便可以進去了。我的家境雖然不是供不起我買票的,但畢竟父母親都不會輕易給錢讓我去看這種演出,於是我有時也和一些玩伴去等這個機會。何況蹺課是萬萬不被允許的。
逢周末,頑童們也有機會免費看全場,那就是參加遊街的宣傳活動,有人擎著戲班的旗幟,也有兩人扛一塊貼有戲目海報的木板,在樂隊前導下遊行。大概一個小時左右吧,遊畢便可獲得一張半票——一張全票剪成兩半,便成了半票了,於是憑這半張票子,進場欣賞。有一次,我仍要不到錢買票,無奈戲癮發了,便硬著頭皮參加了這樣的遊行。在唯一的一條大街上遊行的時候,但覺臉頰陣陣發熱,屢屢地想扔下手上的旗幟逃開。這麼丟臉的事,我只試了一次,以後再也不敢了。
圖說:為了看白戲,文壇大老年輕時也抬旗遊街過。劉鎮豪手繪
我也想起了《火燒紅蓮寺》來的時候,得意洋洋地向玩伴預告劇情的一幕。我連有一次記錯了,預言未實現,被玩伴奚落,臉竟為之熱了起來的遙遠往事都還歷歷如昨呢。
我實在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重睹「宜人京班」的演出,竟然會那麼強烈地吸引住我。它白天演《狸貓換太子》,夜戲是《三國演義》,一連十天,成了名符其實的連續劇。街上不用說了,連校內一些同事也在互相傳告,原來此班的重要角色,幾乎全部是本鄉出身的戲子,大夥甚至還有以此引以為榮的神色。事有湊巧,我剛剛開始學看中文書,其中也有從父親老書架上找到的《三國志演義》因而對舞台上的劇情發展感到莫名的親切。
我確實被迷住了。被那孔明、劉備、張飛,尤其關公一角。據云,這位演關公的,是從長山師父學的,演得動人之極。我還得坦白說出來,這位身兼戲班主的關公的兩個也是演旦角的女兒,應該才是真正魅住我的人物,以致十天演期告終,將移到鄰鎮公演時,我還和那位好友兼同事約好,騎一個小時的腳踏車路程大老遠地趕去看,。恰逢春雨期間,又冷又濕,著實吃了苦頭,也因此跑了一棚,第二天便沒敢再跑,短暫的戲夢也隨之而告終。想起來,也算是青春年代的一樁小小荒唐事吧。
台灣歷史的重建與復權
這篇蕪文,不覺間居然寫了這麼長,回頭一看,猛然覺得好像與穎怡前來邀稿的意旨未盡相符,幾乎為之激出冷汗來。然而細想卻也覺得,我只能這麼寫,寫這些,只因我之於台灣客家傳統民間音樂,真的是不折不扣的「音痴」一個,接觸既這麼有限,所知更近乎一張白紙。只好在此深深一鞠躬求恕了。
可得而言者,「水晶唱片」所欲追求的,是令人驚詫的,他們有此決心與毅力,更是令人肅然起敬的:留住「一個屬於台灣聲音的歷史,歷史的台灣」——用聲音來重新建構台灣歷史,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吐屬!這是艱辛的工程,用純民間的微小力量來,更為辛苦困頓是可以想見的,而吾台歷史的復權,此時此際恐怕也只有靠這股民間力量吧!謹在此以一片馨香默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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