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30

阿美族宜灣系列(四、五)豐年祭採音上傳(1995)

2022文字上傳整理:范揚坤  何穎怡


圖說:1944年舊會所前舉行的Illisin(豐年祭),中間的大鐵鍋正在煮Fafuy(豬肉),準備食物的是當時的Pakalony(新兵組,或稱傳令員)。部落的Kakitaan(頭目)在舞隊最前面,第四人為日本巡查(大人)。歌舞隊伍中做為主力的Kaka 們多為19141920年間出生的La Coco組。(A Sala徐田作 提供)


 ●●豐年祭錄音解說:范揚坤 

這是一張有關宜灣部落在1994年7月15日晚上的Ifolod到7月19日 pipihayn舉行,關於ilisin慶典歌舞活動的記錄。 

從最初一個來自石坑部落 (ciwkaˊgan)叫kalitaˊg payo的人,來到了宜灣溪這裡開創了宜灣部落。一百多年來宜灣人每在收成之後,敬謹地由以年齡階級組織的部落青壯男人為主體,全部落共同參舉行ilisin,感謝天地諸神的眷顧,和祖靈的庇蔭。

1945年後,部落的會所被外力干預而廢除了,不再起居於部落會所屬於年齡階級中的男人們,仍在老人們傳承與指導下,負起ilisin的責任。


                                           阿美族宜灣部落豐年祭錄音上與下(1995)水晶唱片

迎靈祭(Ifolod)是歌舞活動的第一晚,屬於年齡階級組織的男子們,以舞隊歌舞步入有火堆燃燒的廣場,圍繞著場中的男性老人組,開始 ilisin未來幾天的歌舞活動。 

隔日起,下午進行的 宴靈祭(pakomodan),婦女、小孩開始加入歌舞行列,直到最後一天。被部落所尊敬的老人組成員們,則由Ifolod當晚起,隨時加入帶領舞隊並領唱祭歌。 

宜灣豐年祭的開場音樂。

最後一天的送靈祭(pipihayan),除了原本的舞隊組織與祭歌,已婚的婦女在另一邊另成一個舞隊。宜灣的媽媽們與部落長老歡送著神靈,並慶賀整個ilisin活動的圓滿。

活動結束之後,直到明年的祭典,平常生活中祭歌將不再被歌舞。 

1989年由中央研究院民族研究所出版的專刊「宜灣阿美族三個儀式活動的記錄」 175-259頁,對1986年部落的ilisin活動,作者黃貴潮(Lifok)先生記錄,對於閱聽對照參改,是最有價值的基礎資料。

●●豐年祭進階閱讀:摘自《宜灣阿美族三個儀式活動的記錄》,黃貴潮著,何穎怡整理 

宜灣豐年祭連續五天的歌舞所採用的曲調與舞步,大約有十二七首左右的歌與舞。每天每場平均五小時的歌舞,乃反覆使用這些歌曲。

至於歌詞,每首歌曲都不附現成的歌詞,都是即興式的歌詞,因此領唱者必須年老又經驗豐富,如果無經驗者隨便加歌詞,可能因錯誤而得罪神靈,引起祂的憤怒而招致個人或全部落的疾病與災難。

                       1992年,Dipong(黃榮雅)為部落參加Illisin的年齡階級成員綁頭飾。(Lifok攝影)

Ifolod:譯作迎靈祭或者前夕祭。據說它的結構及沿革是這樣:ifolod只是青年組部分的迎靈祭,即豐年祭前夕之意。原來此前夕之夜的前夜老年組部分另舉行Malitapod。Malitapod原意「祭祀祖靈」,即是老年組的長老和指定的大司祭(kakitaan)舉行聯合祭祀儀式,另有特殊的祭歌和祭舞即行供獻祭品(酒和豬肝等)儀式。

後來,直到Kacaw Diway擔任頭目後期時,日本人強迫Malitapod和Ifolod合併舉行,Malitapod改為和Ifolod同一夜舉行。試辦結果良好,沒什麼遇到祖靈的懲罰。為了不改變兩種儀式原來的型態,老年組安排於內圈,青年組安排於外圈舉行歌舞儀式。從此,就成了現在的豐年祭大典的形態。

後來約在民國二十年左右,Lofog任頭目時試辦讓女子組(Hoco no lomá)參加Ifolod,結果這一年遭到祖靈的懲罰,農作物受了天災之害及山豬等的加害,不得已之下在年底補辦一次豐年祭求靈神的息怒。

因此現在雖然改變宗教信仰,但基本上這個Ifolod迎靈祭被視為不得更改的神聖之一夜,為此仍然不許女性參加此夜祭活動。



迎靈祭每一位舞者都是司祭,所以青年組一開始便以敬畏神靈之心情高歌跳舞而展開祭典,內圈的老年組也要認真地配合青年組唱著莊嚴而神祕的古調。

這個祭典的歌曲平常是禁止唱與跳的,連練習也禁止,只有在青年幹部決定的豐年祭期間,在一定的地點,參與的人才可以歌舞,否則會遭神靈懲罰而降災與病死。

由於一年只有一次,又不能練習,所以一開始時歌聲和舞步不齊,但是多次反覆後便整齊調和了。

宴靈祭(pakomodan)

宴靈祭裡有表揚儀式,表揚對部落有功的人士。受表揚者站在中央,每位舉起酒瓶,此時眾人拍手讚揚大喊。讚揚的方式是盡量用相反的方式——即是最難聽最侮辱人的——言詞來代替誇獎,這是為了避免引起邪魔的嫉妒加害他們的靈身。

根據黃貴潮所記錄的1986年豐年祭裡的表揚詞為:

「哦!?鄰長,這個東西算什麼!只懂得喝酒的傢伙!

他媽的鄰長!沒錢買酒的窮光蛋!

青年龜頭!鬼酒!他媽的王八蛋!

小鬼!那是你娘的奶水喝下去吧!!」

宴靈祭裡另有老年組午餐

傳統的午餐該由青年組狩獵所得做為盛饌,但是現在時代不同了,是撥款買一隻豬來取代古式的sapatfok(午餐活動)。

這隻豬以傳統的方式處理,即依照各年齡組級的高低來分配豬肉,白飯自備,豬肉不留給缺席者,也不得帶回家。

       1970年夏天的宜灣Illisin(豐年祭),一旁看著男子歌舞隊歌舞的宜灣媽媽們,大家這時也     許各自正在挑選她心目中的女婿。(Lifok 攝影)

各組級分配所得的豬肉需全部吃光,若實在吃不完則將所剩的豬肉交給下一級,一直輪到最後一級的Pakarogay(傳令員)時,不得留下一滴湯一塊肉。Pakarogay必須想法子吃得清潔溜溜。這叫做青年的吃功夫競賽。

送靈祭(pipihayan)

這個歌舞祭儀其實與豐年祭是不可分割的重要祭儀,只是由婦女組來歌舞而已。

據老人報導,從前這個祭儀應該由年長的女家長(hoco no lomá)或寡婦、巫師團、Kakitaan (部落的政治人物)來舉行。時代不同了,本部落已改信洋教,因此目前這個祭儀的內容與意義和以前已有不同了,現在這個祭儀是以康樂為目的。

至於巫師團已經絕跡了,Kakitaan則改由里長與鄰長組成。

宜灣豐年祭錄音(上)全聆聽

宜灣豐年祭錄音(下)全聆聽 


2023-11-29

阿美族宜灣系列(三)

阿美宜灣部落豐年祭期彌撒禮拜錄音(1995)上傳

2022、2023年文字轉檔上傳:溫小慧  Kingkiang Cheng


 


彌撒聖歌簡介:  黃貴潮  

黃貴潮簡介:黃貴潮(阿美語:Lifok 'Oteng,音譯:綠斧固·悟登,1932年—2019年4月7日),臺灣臺東縣成功鎮阿美族宜灣部落人,以寫日記、拍照片、保存文物、出研究書、唱片等方式,保存文物紀錄自己的人生,並致力於阿美族文化的保留與研究。台東大學榮譽博士。



宜灣天主教於1960年成立並建立宜灣本堂區的教務中心,至今已有三十多年的歷史了,宜灣天主教教友約有八十多家並六百左右的人口,教友每星期日赴往天主堂參加主日彌撒的盡教友本分。

天主教開教初期,在主日彌撒(作禮拜)用國語或拉丁文講道或念經文唱聖歌,但,後約二十年前,隨著本土化推廣趨勢這些國語及拉語的教會經典全部翻譯成阿美語文。由此,本地教友有了自己語言的經文之後為教友帶來無比的喜訊與方便,教友不再說是盲從的信徒了。尤其是教友感到最慶幸的原有天主教的將西洋調與中國調的聖歌大部分作廢而改編為用阿美調的聖歌。再說,所謂的阿美調聖歌是融納阿美曲調包含古調(屬於飲酒、歡樂)、司祭調、豐年祭調、流行歌調,創作歌調等配合母語經文成為風格獨特的天主教聖歌本,而取代了過去的中國調、西方調、拉丁調等的聖歌。尚,聖歌本的內容主要分為包括主日彌撒、葬禮彌撒、婚禮彌撒 ,其他等完善的聖歌本。


宜灣天主堂為部落豐年祭舉行的彌撒 

Sinpu: ‘Ayan 神父:葛德 

Iusutu: Dipon 陪祭:黃利本 

lusutu: Nakao 陪祭:葉秀美 

Siwni: Amoy 修女:黃和妹 

Siwni: Wusay 修女:張菊妹 

Siwni: Kaying 修女:胡月妹 

Siwni: Alowlow 修女:朱金玉 

1994.7.

                                               宜灣天主堂豐年祭期彌撒。(水晶出版,1995)

                                                 

附記:

台東宜灣天主教管樂隊

文╱林桂枝(巴奈母路Panay Mulu(國立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副教授)

圖╱黃貴潮 

原文刊載於:《台灣的聲音》季刊(1995年第2卷第3期,水晶唱片出版)

 


宜灣天主堂管樂隊成立於西元1961年,它是東台灣原住民第一個管樂隊,當初台東縣內整個天主教都是屬於瑞士外邦傳教協會的管轄區域,所以每個天主堂對內對外的運作都具有某程度的流通性,其範圍大槪南到馬蘭,北到長光的往來較為密切 ,管樂隊的樂器,原來是屬於長光天主堂,由於無法如願成立一個樂隊,因而把樂器交給宜灣天主堂,由於宜灣人對音樂濃厚的興趣,又因第一次接觸西洋樂器,所 引發的好奇、強烈的動機下,終於讓管樂隊的聲音彌漫於宜灣部落及台灣東海岸各個部落,為了滿足宜灣人的喜好,教會特別聘請一位瑞士籍的音樂老師安東尼奧到部落來,教導宜灣人簡單的樂理,及各種樂器的吹奏法,宜灣人第一次認識五線譜 ,他們稱他為 Binaniwul(蝌蚪),學起來雖然吃力,但由於宜灣人各個具有音樂天賦,加上老師嚴格的要求,所以都可以在短短一個星期的密集訓練中有所得,老師安東尼奧帶著他們在海邊、溪畔、教會或在部落各個角落,練習吹奏或行進,從練習曲到小品曲目,甚至試譜吹奏都難不倒他們,管樂隊成立最大的目的,是為了招攬信徒前之表演活動而準備的,除此之外也在結婚典禮、房屋落成、歡迎會、當 兵歡送會,或漢人迎新年時使用。



宜灣是Pageah族海岸群的一個部落,Pagcah 稱 sa'aniwan 部落名稱源自一種鳥叫聲,聽說以前部落附近的山上,有一種為會叫出特別奇特的聲音 'agiw'aiw “agiw'aiw”因此人們以 "agiwaiw"命名 此地,但後來訛轉為Sa'aniwan, Sa'aniwan 日據時代稱沙汝灣,為[遮住]的意思, 民國二十六年,改稱大濱,光復後稱宜灣,宜灣社位於大濱溪出海兩岸,海岸公路旁,在新港(即成功)北方十五公里,現屬成功鎮博愛里的管轄(九一十六鄰),該里共有兩個主要聚落重安(日據時期稱為都威)在南方,原來也是阿美族部落,目前因為是小學、派出所、里辦公室的所在地,漢人比較多一些,宜灣則在重安以北與長濱鄉寧埔村的界橋聚落相鄰。宜灣這個部落創建於一八九○年代,那時台灣還未割給日本,政府的勢力還未滲透到東台灣的各部落去,當時花蓮大港口、豐濱一帶的Pagcah 族或者為了更好的耕地逃避,或者為了布農族的侵襲,所以紛紛南移,宜灣及其附近的阿美族部落就是在這個時期成立的。推算起來,這個部落的歷史還不滿一百年。自新社、大港口,是Paidal、 Sadipocgan、 Ciagasan 、Ikatopai - Vitorer等氏族所組成,初建社於現址上方斜地上,日據時,才遷來現址。現有八個鄰、居民住戶一一二戶,人數約六百左右。此部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居民信奉天主教,部落內有一座羅馬型的圓形天主堂,矗立在海邊的小丘上,完成於1960年。

阿美宜灣部落豐年祭期彌撒禮拜全聆聽


2023-09-24

 阿美族宜灣系列(二)

漫談阿美族的口琴  暨Lifok 的口簧琴專輯上傳

 文字:黃貴潮  口述 黃宣衛  整理

二〇二三年上傳文字轉檔:Kingkiang   Chen    校對:何穎怡

編按:本文出自《台灣的聲音》季刊(1995年第2卷第3期,水晶唱片出版),原文刊載於《台灣風物》第三十八卷第六 期(1988.6),感謝黃貴潮先貴允轉載,前言並經 原口述者同意略有更動。

 


本文主要内容由黃貴潮口述,而由黃宣衛根據口述資料以及額外的文字補充說明,,編輯、整理而寫成。文中的照片、圖片、樂譜、文獻目錄亦皆由黃實潮提供。至於本文的阿美語拼音文字,採用基督教會通用的系統,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方敏英 編,阿美語字典第十八頁「阿美語音系統」。此書1986年十二月由財團法人中華民國聖 經公會出版。

黃貴潮簡介:

黃貴潮(阿美語:Lifok 'Oteng,音譯:綠斧固·悟登,1932年—201947日),臺灣臺東縣成功鎮阿美族宜灣部落人,以寫日記、拍照片、保存文物、出研究書、唱片等方式,保存文物紀錄自己的人生,並致力於阿美族文化的保留與研究。台東大學榮譽博士。

黃宣衛簡介:

University of St. Andrews博士(1995),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博物館主任,國立東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院長(2013.02 - 2016.01),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2010.03 -)

漫談阿美族的口琴

Datok 與我

Datok 是不是可以譯做「口琴」?我不敢肯定。 可是以往的學者或音樂專家們都這麼翻譯。就姑且依照前例稱之為口琴吧!

回憶當初,大約在光復二、三年時,我因為小兒麻痺的疾病,成天躺在床上過日子。有一天,舅父拿來一支弓琴 (firfir)對我說:「這是一種樂器,你彈彈看!」這是我生平第一個接觸到的樂器。這個 樂器很簡單——只有一根弦,儘管如此,我還是愛不釋手,終日peng peng tung tang 地彈弄。畢竟對病床上的我來說,有了這樣東西來排遣時光,總比無所事事要好得多。

後來舅父又帶來一樣很稀奇的東西,他說:「這是口琴,可當做樂器來吹奏。昔日的年輕男子都用它來做為 Sapigohah(約女友之信號)的工具。我 你這麼可憐就從箱子裡找出來給你玩。」就這樣地,我得到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口琴。

 

黃貴潮 (Lifok)吹奏口簧琴。Lifok 提供

這是個已半生鏽的雙簧製口琴。雖然構造很簡單,但製造得很精細,尤其是琴套的外觀精緻極 了。舅父還當場教我如何吹奏保管,我試了試,覺得吹奏的技術並不難學,但它發出的聲音有pang、 fir、kiw、sip的差別,而且音色美妙悅耳,比起弓琴好多了。對於只能在床上孤單過日的我來說,有了口琴來作伴,心中頓時充滿了無限的喜悅和光明。

然而,這個口琴是中古的東西,由於終日不停地吹奏,不久片便折斷不能用了。因此只好設法仿造一個新的口琴。終於我成功了,只是這隻是單片的,從此以後我不怕沒有口琴了,因為我能自作自吹。也就是說只要供應我材料,我就可以製作口 琴。我的口琴折斷了又更新,這使我增加了不少製作上的技巧與經驗,直到今日我仍不斷製作。數年後我病好可外出,不論讀書、工作都不忘隨身攜帶口琴。

民國六十三年底我搬來台北不久,有一晚在板橋大同水上樂園內觀賞泰雅族的歌舞,其中演出了一段口琴獨奏與口琴舞。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經驗,武令我嘆為觀止。我作夢也沒想到,這樣小小 的口琴也存於其他的世界中,而且以如此獨特奇妙的姿態出現帶給人們無限的歡娛與生命。此時我,不禁感到安慰與驕傲,原來我們阿美族人也不笨,將 Datok 這美妙的樂器傳了下來。而這個經驗更激發了我的潛力,知道該如何運用 Datok 這種樂器的功能,來奏出更寬廣音階的曲子。

 


                                                                                    Lifok吹奏的口簧琴「海浪」(1995)水晶出版

之後,我常去烏來山地歌舞中心聽口琴演奏,可惜無法購得一個泰雅族口琴回家比較。雖然台灣省立博物館中陳列有布農族和阿美族的口琴,可是不能拿來試奏,無法得知它們的性能如何,此時異族的口琴對我而言充滿了神祕感。

四年前我來到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工作,使我有機會閱讀圖書館中有關 Datok的文章,同時也試奏了標本室所有的口琴,對我來說,Datok 的謎團,總算一個個解開了。

總而言之,我與口琴的長期接觸中,我發現有兩 點值得一提。

(一)有關泰雅族的口琴,不論是傳統的或現代 創作的演奏,很容易看到。例如1987年山地大專生歌謠作品發表會,以及花蓮泰雅族在省立博物館的歌舞表演,皆有口琴獨奏舞的節目。此外,我還發現有位日本觀光客很輕易地就購得最新的泰雅族各式口琴,有單簧、雙簧、四簧、竹簧等,當我目睹這位外國人手中的各式口琴時真是又驚訝又羡慕!這麼珍貴的東西怎麼這麼輕易地就賣給外國人呢?

(二)相反的,台灣原住民中最能歌善舞的阿美族社會,於光復後便不再看到口琴活躍的影子,到底那裡去了呢?我曾到中外聞名的花蓮阿美族文化村歌舞中心觀賞,也沒有口琴的蹤跡。我又特別回鄉尋訪部落中的一些老人們,向他們進一步請教三十年前我已學得的口琴吹奏法及製作法,可是他們 大都搖頭不願提起往事,有些人則以耳聾、目盲、手笨為由不願教,真使我這後生晚輩非常難過。更妙的是,有一回我在晚會中表演口琴,下台後一 位年輕人問我:「你怎麼會演奏泰雅族的口琴呢?」我一時啞口無言。難道他們只看過泰雅的口琴演 奏,卻不曉得阿美族也有口琴?!

現在我綜合老人的報導與自己的親身經驗,再加 上文獻資料,來談談我所知道的阿美族口琴,希望讀者不吝賜教。

 二、Datok的構造

Datok 的舞片有竹簧製及銅簧製兩種。據云亦有鐵簧製的 Datok,但目前我還沒有看過。竹簧製的 Datok,以竹片做簧片,大都為單簧,且通常不附帶琴套。據老人說,竹片製的不是正式的 Datok 只是練習時的代用品。至於銅製 Datok,除了單簧外亦有雙簧者。簧用銅板製成,大都附有琴套保護。單簧製的簧片長度大約5.5公分,雙簧製的簧片長度約4.5公分左右。琴身主要是用 folo (箭竹)製成。套則用箭竹或桂竹(tkes)製成。拉繩則使用麻線。琴套外殼的裝飾有紋式、藤編式兩種。

 

口簧琴構造圖

一般說來,阿美族的 Datok 與泰雅族的、布農族的相較之下,體形較為小些。此外,聽老人們說,阿美族的 Datok 與異族不同的地方就是琴身與琴套不能分開,少了其中之一就不能稱為 Datok。 他們 進一步解釋說,琴套不僅是為了保護琴身而已,還有深一層的社會意義,亦即琴套代表男性,琴身代表女性。因此,琴套與琴身的關係,也就象徵著社會中男性保護女性的事實。再者,阿美族的觀念裡,Nanawir(可譯為相對或雙、偶)是個吉祥的徵兆,琴身與琴套正好成雙成對,所以在製造 Datok 時,通常每個琴身都附有一個琴套,這樣才構成一個完整的 Datok。

三、Datok 的用途及意義

說起 Datok 的用途及意義,我認可以歸納成下列三點:

 (1)優秀男青年的標記 (Sapasneg no Kapah)。

阿美族的每一位男子在結婚之前,都必須修練各種手工藝技能。例如,由簡單的捆綁到須要高超技術的編籃、或者製作各種家具等等,這些技術都學會了後就不愁沒有人要你當女婿了。但以上的各種技術在學習過程中,不一定有成品可以拿給別人看,證明你已學會了某種技能,而且作品很不錯。 在這種情況下, Datok是很重要的一種標記。

每一位未婚男子入前都必須學習製作 Datok。 Datok 可以公開給人家看,如果某位青年有又多又精緻的 Datok,就可以證明這位青年不但手工藝超 群,而且是位優秀的青年。因為要製作一套 Datok ,須要智慧與技術,從材料的精選到裝飾的設計、 雕刻……等,都得細心與耐心,就像漢人的讀書人 能琴、棋、書、畫精通者是位能者一般。由於會製作精巧的口琴,在 男子年齡組織中受到長輩的重視與誇獎,同時也受下級與組友們的羨慕。 因此口琴成為青年 楷模的最佳標記。

 (2)男子演奏自娛之 (Malorararavan)

阿美族的男子,從正式編入男子年 齡階級組織中的那一天開始,就算是成年人,當天晚上 起,一直到結婚 (入贅)那天為止,晚上都睡在會所(Si)裡。在這期間,除非本人重病或因特殊事故不能來會所,平日絕不許在家面睡覺過夜。

這些單身男子最年輕的大約十三歲、十四歲,較晚婚的大約廿三歲、廿四歲。照一般情形,每個單身男子一生中大約有八、九年左右要夜夜在會所裡過著集體生活。夜晚的算法,是晚上約七、八點起到次日天明為止。在夜間,正式上床入休息之前,依照慣例有種種的團體性康樂活動,或餘興節目,約九點、十點時才准個別上床休息,這時候 Datok 是用來自娛的最佳伙伴,你可以拿出自己的 Datok一直吹奏到你想睡覺為止。由於琴聲微弱所以不會打擾到別人的睡眠,不論在床上躺著,坐著,甚至在走路時都可以吹奏。在夏天的夜裡,也可以在會所外面,在蟲鳴蛙叫聲中自奏自娛。也就是說每個人都可以盡情地發揮 Datok 的樂器功能來 消遣、解悶、自娛。尤其對於有心事的人來說,更是度過漫漫長夜的最佳伴侶。


                                                      口簧琴作為示愛工具的「我愛你」錄音。水晶出版

(3) 男女談情之物(Sakifafahiyan)

1. 當作禮物 (Sapatahyan)。一位未婚的男青年可以將 Datok 贈送給已戀愛成熟的女友或者未婚妻來表達自己對她的情愛。前面已經叙述 Datok 具有優 秀男青年標記的意義,所以被男友或未婚夫贈送 Datok 的女性,一定會感到無上的榮幸及滿足。而 且 Datok 不僅是可以吹奏的樂器,如果有精巧的技術,也可以成為珍貴的手工藝品,通常獲贈 Datok 的女性可以拿來當腰飾或佩袋的飾品,也可以保存起來作紀念品。

2. 示愛的信物 (Sapadodo)。如上所述男女間 若交往到相當程度,Datok 可以當作表達情意的禮 物(Sapatiwid)。但這與愛的信物(Sapadodo) 略有不同。

昔日一位男子中意某小姐時,因無文字可傳達自 己的思慕或戀情,只有透過第三個人(媒人)來示 愛。但媒人居間傳話,恐口無憑, Datok便成了最好的信物。若是女方有意的話,便會接納男方示愛用的 Datok,這便表示男方的示愛順利地通過第一 關,此時,男方得知好消息,可以設法進一步地來往。相反地,若女方不接受 Datok,便表示求愛不成,男方只好放棄進一步發展的念頭。

3. 做「獵女人」的工具(Sa-pi-kiyarok)。昔日。 在會所中生活的單身男子,有種種的訓練活動,所謂的Kiyarok便是傳統鍛練膽量的方法之一,這也是每一位青年男子在結婚之前都會有的一種經驗。

依語意「mi」是「做」的意思,「mi-Kiyarok」可譯為「獵女人」。這種「獵取女人」的行為,老人們不認為野蠻或不正當,更不是犯罪的行為。事 實上,mi-Kiyarok是有原則的,例如必須一人單獨 行動,不許兩人以上集體進行,更不許有擾亂安寧的行為,萬一觸犯了規範會受到嚴重的制裁。相反地,若你的mi-Kiyarok記錄優良,會被視為「英雄好漢」而廣博好評。

Datok 就是mi-Kiyarok時的工具。mi-Kiyarok的 過程是這樣的。夜宿於會所的未婚男子,在夜深人靜時,獨自潛在想「獵取」某某小姐家去。到了那裡,靠近該小姐的臥房窗口邊,拿出 Datok 來開始吹奏各種美妙的曲調。屋內的小姐聽到了琴聲,可以判斷 Datok 的主人是老朋友,還是新朋友,或是剛出來練膽子的生手。如果女方有意的話,可以打開窗口交談,或者開門迎男方入內休息。當然,女方也可能不理不睬,或者開口叱責,把人罵走。在 這個「獵女人」的這程中,Datok 便是傳達訊息的 必備工具。

四、Datok的沒落

前面已經提起,阿美族的 Datok 近年來已有沒落的跡象,我認為至少有下面的四個原因。

1. 材料取得不易。如上所述,Datok 有竹製餐 片和銅製簧片兩種。由於銅製片的音量較大,音色也較優美,所以一般人偏愛銅簧片的 Datok。但是,早期銅板的來源有限,且大多取自獵槍的彈殼。然而日治中期,禁止各家庭擁有獵槍,於是大部分槍、彈都被沒收了。在這種狀況下,製作銅簧片的鋼板來源幾乎完全斷絕了。到了日治末期時,宜灣部落差不多沒有人製作銅製的 Datok了。

2. 製作困難。雖然說 Datok 是優秀男青年的標 記,但未必每位男子都為了爭取這個榮譽而製作 Datok,因為製作一套 Datok 是很困難的,需要具 備靈巧的手工,並非每一個男子都能勝任這個工 作。所以許多男子寧願被輕視,也不願動手製作 Datok。

另一方面製作完美的 Datok 除了技術外,還要有 經驗和耐心。要使成品功能好、琴套精美、雅觀。 必須花費很長時間。尤其製作時不能分工合作,製 好的成品也不能任意交換、買賣、贈送,因此產品 的數量自然也就有限。這恐怕也是造成 Datok 沒落 的原因吧。

3.未大眾化。何謂大眾化呢?舉例來說,在泰雅 族或布農族的社會裡, Datok 較被普遍使用,不論 男女老幼,只要你喜歡都可隨時隨地吹奏。他們有 適於口琴演奏的曲子,更有配合口琴吹奏的舞蹈。 年長者可隨時隨地教授年輕人製作和吹奏的方法。 簡言之Datok 被當作純粹的樂器,是娛樂用的工 具,沒有太多的限制和忌諱,例如可以自由買賣。 交換等等。

相反的阿美族的 Datok只有單身男子才會去製 作,它的功能與意義也太複雜,反而使 Datok 不能 充分發揮樂器本身的娛樂效果。這種未能大眾化的 特性,應該也是造成阿美族的 Datok 瀕臨絕跡的一 個原因。

4.社會變遷。社會生活形態的改變,大概也是促 成 Datok 沒落命運的一個原因。舉個例子,大約 1940年代,也就是日治末期,在我的故鄉東海岸的。 宜灣部落中,Datok 是最盛行風光的時候,但是也 是即將沒落的時候,在這個時期,日本政府為了配合軍事化的教育籌組了少年團、青年團、壯丁團 等團體。青年團的活動中,除了軍事訓練之外,還常常舉行遊藝會,也就是種種歌舞康樂活動。天性愛好且善於歌舞的青年們受此激勵,將當時快要消失的 Datok 應用在康樂活動中。他們不再顧忌以往的種種限制,男女都公開吹奏,於是獨奏、合奏等不同的吹奏形式紛紛出現展露了 Datok 的新形象。 可是大約也就在這個時候,學校當局大力推廣西洋 口琴(harmonica),並教導訓練學童吹奏西洋口琴, 於是剛剛略有起色的 Datok 復興風潮,在很短的時間內便煙消雲散了,而西洋口琴也從此取代了阿美族的 Datok。 光復後,男子年齡階級組織的解體。青年會所的廢除,這一連串的社會變遷,使得 Datok 被淘汰的命運更加確定。

 

五、 Datok 吹奏入門-代結論

黃貴潮(Lifok)生前非常希望Datok的技藝可以代代傳承。攝影:Banay

 身為一個 Datok 的愛好者,接下來我想談一談 Datok 的一些吹奏技巧,做為本文的結束。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主要有以下三個含意。

首先,身為阿美族人,我為 Datok 在目前阿美族社會中的不被重視,深深感到惋惜。希望藉著我在這裡的一些粗淺介紹,能夠喚起阿美族的年輕人認識 Datok、使用 Datok、喜歡 Datok,使我們阿美族人的 Datok,能夠獲得新的生命。

其次,身為台灣土著族的一員,我很高興 Datok 在目前泰雅族、布農族社會中,仍然廣泛地受到喜愛,我衷心期望這兩族的 Datok 能夠代代相傳,而且不斷地發揚光大。當然,我也期望這裡提供的資料,能夠在我們土著族同胞相互切磋 Datok 技巧時,提供一些幫助。

最後,對於漢人同胞們,我希望喜愛音樂的人 士,依照我所提供的方法來練習,相信不論是誰,一定很容易就可以學會 Datok 吹奏吧!當然,我更冀望由這個方式,讓山地的音樂文化能獲得更多人的喜愛與共鳴。

下面的說明以單簧型口琴及大調音階為基礎。我要在此強調,我只是以 Datok 愛好者的身分,憑多年累積的經驗,來傳授個人的吹奏心得,所以沒有什麼高深的學術理論,這方面的工作,還是有待民族音樂學界的專家們來完成吧!!

(1) Datok 吹奏的三個基本原則

1. 手持法:左手持琴身尾端按住在嘴巴的左邊, ,琴身的凸面向內。右手握琴頭的拉把手,適度地左右振動使口琴發出長短或強弱的聲音。

2. 嘴銜法:把口琴的尾部,即簧片的尖端銜在唇間,利用嘴唇的開展大小變化,使琴聲有高低之 分。也就是說,嘴唇張得越開,發出的聲音越高。 反之,嘴唇張得越小,發出的聲音越低。

3. 呼吸法:配合嘴唇的大小變化,同時一呼一吸 地發出曲調的旋律。此外可利用鼻腔(G型)、口 腔(H型)、喉腔(O型)、來作共鳴體。這三個共 嗚體所發出的琴聲各有不同的音色。G型屬於高 音,H型為中音,O型為低音。


附錄:

有關台灣土著族口琴的參考書目

(1)呂炳川,一九七四年「台灣土著族之樂器」 於東海民族音樂樂報。 八五——二〇三頁,台中:東海大學。

(2)吕炳川,一九八二年台灣土著族音樂,台北:百科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3)李卉,一九五六年「台灣及東南亞各地土著 民族的口琴之比較」中研院民族所集刊,一八五 ——四頁。

(4)凌曼立,一九六二年「樂器」於李亦園等著,馬太安阿美族的物質文化,第五章,第十八節,頁三四一一三六九頁,台北:中研院民族所。

(5)高原永,一九八六年民族器樂概論,台北丹 青圖書有限公司。

(6)黑澤隆朝,一九六二年台灣高砂族音樂,東 京:雄山閣。

 

 阿美宜灣人士Lifok的口簧琴專輯(1995)全聆聽

LIFOK(黃貴潮) 阿美族的讀書人、民間學者與文化的傳承者

2023-06-24

 阿美族宜灣系列(一)

阿美宜灣傳統民謠「媽媽的歌」上傳




美麗的宜灣。(Lifok 提供)


有關宜灣

引用自黃宣衛(2005)《國家、村落領袖與社會文化變遷:日治時期宜灣阿美族的例子》一書。

宜灣部落的名稱由來是這樣的。在宜灣溪上游的山裡,有一種鳥類棲息,它的啼聲為「angiw」,因這樣的啼聲與眾鳥不同,使路過的人印象深刻,從此人們就稱這個地方為「Ciangiwan」,意即「angiw鳥棲息的地方」。由於口音的變化,原來的「Ciangiwan」即漸漸地發音成「Saangiwan」。後來這個名稱便成為聚落的名稱。清時期官方據此譯音為「沙里灣」,後來日治初期方譯成「沙汝灣」。光復後國民政府改稱為「宜灣」至今。

根據宜灣大老徐田作(Asala)在1986年宜灣豐年祭的談話:現在我簡單地講一講宜灣的創社歷史。宜灣部落由Kalitag Payo開創做的,他就是我們的始祖。在豐年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位Kalitag Payo。我們紀念他,感謝他。他是從Ciwkagan(石坑部落)遷來此地的。所以我們可以說是Kalitag Payo的後代。

我們現在的部落是新的宜灣部落。舊部落的遺址在山頂。遷居先部落之時所生的小孩,就是現在的Lahokee(補欠組)及Lafodo(洪水組),所以推算起來宜灣部落已有120-130年的歷史。 雖然比不上有五、六千年歷史的漢人,然而即使只有一百二、三十年的歷史,我們宜灣人也不得忘記自己的跟,自己的部落,尤其我們是阿美族人。我們珍惜愛護我們的族人。

                                                     「我是海員」選自「媽媽的歌」。

宜灣的南端是大麻里,北端是花蓮,正好位於中間的地理位置上,是阿美族南北(花東沿海線)社會、文化往來頻繁的好地方。

引自黃貴潮著,黃宣衛翻譯,《宜灣阿美族三個一是活動的記錄》,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專刊丙種之二(1989.6

                                           水晶唱片「台灣有聲資料庫」宜灣阿美傳統歌謠「媽媽的歌」。


有關「媽媽的歌」

O LADIW NI INA. 媽媽的歌 I niyaro ´no sáaniwan a lomadiw Nano to´as tahmatini (no 60 amihca) a laladiwen haw, sahto o kananamanto a laladiwen. Oroma o saki wawa a ladiw a midadimaw, sahtoto o ladiw no sa´aniwan, o ladiw ni ina.

媽媽的歌:在宜灣部落裡的歌唱從古調唱到六年代的新歌調,這些歌調是宜灣人所熟知的。從搖籃時期起,宜灣的媽媽們便如是地唱給心愛的小孩聽。宜灣之歌,媽媽的歌。

專輯全聆聽: 「媽媽的歌」專輯

2023-05-18

阿美族宜灣系列(楔子)

LIFOK(黃貴潮)

阿美族的讀書人、民間學者與文化的傳承者  

                                                                                                                                                                                                                                                 孫大川                                                                           

                        以鏡頭、文字與聲音記錄阿美族的黃貴潮(Lifok)。Lifok 照片提供
                                                       

編按:

1995年,水晶唱片「台灣有聲資料庫」系列在阿美族宜灣大老的黃貴潮先生監製與製作下,推出五張一套的宜灣專輯,包含民謠、口簧琴、彌撒音樂與豐年祭兩張。特此刊出孫大川老師撰寫的黃貴潮專訪。

原文刊載於1994年出刊的《山海文化》雙月刊第六期,感謝孫大川老師惠允轉載。

黃貴潮簡介:

黃貴潮(阿美語:Lifok 'Oteng,音譯:綠斧固·悟登,1932年—201947日),臺灣臺東縣成功鎮阿美族宜灣部落人,以寫日記、拍照片、保存文物、出研究書、唱片等方式,保存文物紀錄自己的人生,並致力於阿美族文化的保留與研究。台東大學榮譽博士。

孫大川簡介

孫大川(卑南語:Paelabang Danapan,音譯:巴厄拉邦·德納班,19531218日—)。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天主教輔仁大學哲學研究所碩士、比利時魯汶大學漢學碩士,曾任原住民族委員會主任委員、監察院副院長。現為國立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榮譽教授。

LIFOK(黃貴潮)

阿美族的讀書人、民間學者與文化的傳承者  

■支離疏的威儀 

以前讀《莊子》,常驚歎於他對人的形軀美醜近乎神奇的顛覆。在他的《人間世》、《德充符》諸篇中,率多殘廢、醜陋、望之不似人形的人物,他們或駝背、或雙腿彎曲、或全身支離……,令人驚訝地是:莊子對這些人竟極言其美善,甚至覺得一般人「其脰肩肩」,俗不可耐。原來在莊子的審美世界裡,「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德充符》),一個人一旦「遊於形骸之內」,那麼外在形貌之美醜,自然就無法按一般的標準來評斷了。德充於內,即使形體支離也能散發一種攝人的威儀。我想Lifok正是這樣的一個人。

Lifok」這個名字,按阿美語並不是什麼好名稱,它有「撿來的」意思。原來,Lifok 的家族在日據時代便放棄了大司祭的傳統,巫師們因而認為他們觸犯了祖靈必將招致報應。果然Lifok一家四個孩子皆幼年夭亡,取名Lifok,正是欲藉名姓之自我譴責以減低來自神的咀咒。

Lifok 在小湊國民小學。前排右七為Lifok ,前排右二為陸森寶(森寶一郎)。前排左六為
山下定喜校長。他們五年級開始要住校,學生輪值撿木材、燒水、做飯過團體生活。
(Lifok提供)

童年時代,和許多生長在台東宜灣部落的阿美族孩子一樣,雖然生活很苦,但是都有一個愉快、頑皮的童年生活。Lifok追憶說:

我在1944年三月由日本人開設的小湊國民學校畢業,校長是山下定喜,我得了全勤獎。五年級下學期(昭和七年三月),助教中島清胤在家庭通信簿上說我『元氣潑刺,動作快活』:學科方面評我是用功努力、成績良好;至於『性行概評』則說我『注意散漫』。可見我和一般健康的孩子一樣活潑、爛漫、六年級的級任老師是卑南族的森寶一郎,也即是後來有名的卑南族民族音樂家陸森寶先生。我對他有很深的印象,總記得他彈風琴帶我們唱歌的樣子,他可以說是我在音樂方面的啟蒙老師。

「元氣複刺,動作快活」顯然是Lifok一辈子不願遺忘的童年記憶,從他不斷要我認真辨認他珍藏的小學合照相片那種股切的神情,以及他不斷要我注意「家庭通信簿」中有關他身高、體重的記錄,我可以推測他是多麼珍惜那十二年健康、活潑的童年歲月,那是他原始的伊甸園,也是支持他在染疾癱瘓之後,仍能自我肯定、自我接受的完美原型。祖靈的責罰,顯然不因取名叫「Lifok」而中止。小湊國校畢業之後,由警方強制分配到日本官家做小弟的工作。主人叫島山忠是退伍軍人,夫人中村ヨミ是國校教師:工作則包括撿柴、煮飯、 燒水、掃地、看家、跑腿等等。那段時期雖然很短(1944 年四月初至同年七月中旬),卻是他一生中肢體勞動最多的日子。三個月之後,突來的怪病使他一臥不起,輾轉病榻幾乎長達十年成了祖靈徹底遺棄的人。



那年七月中旬在島山家,我突然全身發高燒右大腿浮腫起來;次日返鄉治病。約莫三個月後甚至開始化膿腐爛,得的是筋骨結核性化膿症。越一年,病情加劇,右腿關節硬化,機能喪失;右耳並失聽。得到這樣的怪病對從小活潑、頑皮的我當然是極大的打擊。當時家鄉醫療觀念和設備都相當落後,族人對病人有一套必須嚴守的禁忌,例如不得泡水洗澡、不得理髮或修指甲、不得在白天熟睡,不得讓不認識的人及孩童探訪等等。就這樣在傳統醫療觀念的限制下,我不但要忍受病痛的煎熬更要忍受心靈的孤寂…………。

的確,對一個十二、三歲正值發育年齡的孩子來說這個怪病實在來的不是時候;尤其身為阿美族男子,這個時期正是他們準備進入年齡階級組織的階段,它關係著一個阿美族男人的尊嚴、地位與榮譽。由於全身的病痛,Lifok成了他們那一年齡層唯一在病榻上入級的人,是他終身的遺憾。他們這一組男子後來在成年禮中被長老們命名為「Laminkok」就是「民國」的意思,因為他們進入少年組的那幾年宜灣正經歷台灣「光復」的歷史大變動;新的世代交替,也使他們成為跨越朝代(從日本皇朝到中華民國)、横跨傳統與現代(從部落社會到漢人與基督宗教的移入)最尷尬、最衝突的一群。生病後親族恐怕「Lifok」這個名字不夠壞無法逃避神靈的追討,看他癱死在病床上乾脆再給他加上一個更惡毒的別名:「Oteng」即「屍體」的意思。生命的磨難達到極點……。

■德充符:病榻上的讀書人■

1946年,也就是 Lifok罹病三年之後,病情進一步惡化,右腿多了兩個腫包;腋下、左腕、胸、左大腿以及膝蓋等部位也陸續出現腫包,病痛時,仍由巫醫治病,未使用任何現代醫療。不過從這一段時期開始,Lifok整個病床上的生活,也出現了一些新的轉機。

當時家裡只有我的媽媽和養姊陪我。媽媽為了減輕我的病苦,終於勇敢地突破保守的觀念,放棄傳統加諸病人身上的種種禁忌為我淨身、剪頭髮、修指甲、在我不叫痛時給我適度的做翻身、扶坐等小小的肢體運動。媽媽看我上半身與正常人無異,更想盡辦法透過各種方式為我創造一些新的環境;她常邀請親友或與我同年齡的友伴來陪我聊天提供各種樂器讓我把玩,以各類手工藝來替代玩具。我雖然下半身癱瘓,雙手卻因此變得比別人更靈巧。我不但學會拉胡琴、吹口琴而且後來身體可以活動之後,我更會彈奏吉他、風琴、小提琴,製作阿美族原始竹製的口琴(Datok),甚至學會了洋裁……。上帝廢了我的雙腿卻留給我一雙美妙的手。

                                                              Lifok穿著自製的長袍。(Lifok提供)

這些新環境的刺激,不斷引發Lifok生命的動力,當中的喜樂,有時也能因此讓病人暫時遺忘軀體的痛苦。但是,這段時期真正開啟Lifok生命另一扇門的,卻是那些無所不包的「書籍」,一個爆發他旺盛求知欲的東西。在多次談話中他反覆強調「讀書識字」使他能從死者中復活,他說:

如果老黃沒有讀書識字一定早就餓死了。我生病的中期以後,我的媽媽和親友為了能讓我消遣度日,找了各式各樣的讀物給我,它們當中有日文、中文,內容種類也包羅萬象有小學課本,有相命的書,各國神話傳說,傳奇人物的故事,宗教勵志小品,有關政治、藝術、軍事、歷史、音樂等各類雜誌,聖經以及古典或新潮小說,不一而足。 相信嗎?我老黃當時讀書的範圍,從《論語》、蘇格拉底到瓊瑤,只要能到我手上的,無一不細細瀏覽,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於是當我的同輩們忙著往外奔波、工作、交女朋友的時候,我卻靜靜地守著一張床,馳騁書海,進入神奇的文字世界。

大量的文字學習,在那個時代,對一個沒有文字傳統的原住民青年來說,實在是非常奇特的經驗。它像一道光,照亮了阿美的傳統,也照亮了Lifok,更給他一把開啟現代與未來的鑰匙。他進一步說:

那時候我還年輕,好奇心很強,記憶力也很強,也十分的專心;長期的閱讀更加深我求知和學習的意向。於是懇請受過日本教育的長輩和在國校任教的親友,為我個別教授,學習中文和會話,並練習記譜、認識樂理。事實證明,我後來在人類學方面之所以能夠繼續從事研究的工作,並謀得公家一個小小的職務,得以活命,即拜這將近十年病榻上讀書識字生涯之恩賜。

1951年三月五日,Lifok終於寫下了他出生以來第一頁的生活日記,並從這一天起開始了長達四十多年交織著個人生命史與宜灣部落史的文化歷史之旅。Lifok 對他的第一頁日記有這樣一段有趣的說明:

開始時用中文的「早飯的時候』動筆,但到了第六個字時忽然間地改變用日文的片假名『ハライシパイ』接下去。由此可見老黃當時還不能用中文寫筆記。直到十年後,才見到中文的日記。

翻看Lifok的日記或筆記,其筆跡史簡直就是一個社會歷史變遷的反映。早期以日文為主,後來用更多的漢字:有注音符號,有羅馬拼音:有時用鉛筆,有時用毛筆、鋼筆、原子筆,書寫的簿本也充滿時代的風霜。日記和筆記的內容更是琳瑯滿目,一些生活瑣事、一些小小的個人煩惱,與某人的談話、生活記帳、遊玩的紀錄、部落動態的描寫、文章與書籍的抄寫…… Lifok一本本地介紹下來,眼神舉止喜悅,有神的讓人無法逼視:

我什麼都記,累積到現在沒想到竟成了一堆珍貴的史料。其實隨手記事是我的習慣,我甚至有非常濃厚的蒐集癖好,到我手上的東西,從郵票、火柴盒、打火機、海報、邀請函到戲票、電影票等等鉅細靡遺,都成了我捕捉歷史的點滴材料;對我來講,沒有什麼東西是沒有用的。

「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Lifok最喜歡別人將他定位在「讀書人」這個平凡的位置上,他覺得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只是一個喜愛讀書的人,書本是他喜樂的源泉。愈來愈豐富的內在世界,使他外在的病痛也漸漸成為可以克服的事情了,對音樂的熱衷,不論是記譜、吟唱、彈奏或創作,或許正是Lifok 逐漸開朗的心情的寫照。學會拉胡琴、下象棋,也是他這段時期最得意的事,他認為學習之樂是沒有國界的,胡琴和象棋是中國民間文化的精髓,它們幫助他了解不少中國人的精神世界。

■乘著歌聲的翅膀■


                                                黃貴潮(Lifok)在台東馬蘭讀聖若翰傳教學校。1965Lifok提供

1952年五月二十九日,Lifok的病情有了新的變化,醫生從他右大腿的患部取出已腐爛的骨頭,長約5.6公分,半徑約1.5公分,現在想起此事,仍讓他感到不寒而慄。但是右大腿的化膿症狀也因而在這一天終止了。算算膿毒的骨的日子竟忽忽整整過了八個多年頭。留下的傷痕共八處之多,右腿僵化並喪失機能,且較左腿萎縮約10公分左右,右耳也因發燒失去聽覺,更因長期仰臥床榻使右後背呈扁形。不過,無論如何「命」是撿回來了,經過兩年多辛苦的復健,就在1953年,Lifok終於可以拄著拐杖,離開床舖,走出戶外,而他已經是一個二十二歲的人了。「遲我十年」(編按:Lifok的日記傳記之名)因而也變成了一句語義複雜、磨稜的語詞,「禍福相倚」、「正言若反」,Lifok的生命見證了老莊思想遼闊的想像。

離開病榻除了繼續療養,還需要適應許多新的生活挑戰。 Lifok先在長濱鄉石坑村親戚家住了兩年,一面養病,一面習裁縫,希望能有一技之長,自力更生。其間也會到花蓮玉里鎮安通溫泉療養,並開辦初級講習班,將近五年的時間。Lifok稱其為「療養遊蕩時期」。在這段期間,他也開始接觸長老教會、真耶穌教會等基督教派。不過,1958年他最後決定皈依天主教,並度過長達十四年的傳教士生活。

宜灣是台東天主教會重要的傳教區,荷蘭藉的姚秉彝神父是一個嚴格但又溫厚的長者,他可以說是我的師父,我的恩人。在他的鼓勵之下,我成為天主教的傳教士,並被保送到台東聖若翰傳教學校接受神學、宣道等二年的專業訓練。基督宗教各教派我都曾有所接觸,但最後在天主教受洗,可能是因為天主教比起其他基督教派對原住民傳統文化、宗教採取比較寬容態度的緣故。我因傳教之便有機會大量採集各部落的語言、神話、傳說、風俗、社會制度、親屬網絡以及音樂、美學等事物。這對我後來從事阿美族的文化及人類學研究幫助甚巨。此外天主教教義中十分重視各項聖事和禮儀,他們那些思考和分析的架構,對我欣賞、肯定、理解、掌握我們阿美族的各種祭典儀式都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1972年十月八日,Lifok最敬愛的母親因罹患惡性贅瘤不幸死於自宅;這對Lifok來說當然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日記中他會經詳細地紀錄了這件事,也為母親拍攝了整個葬喪的儀式。1989年在黄宣衛的協助之下,完成了《母親Dogi的喪禮》一文(收入中央研究院民族研究所出版的《宜灣阿美族三個儀式活動的記錄》一書中),仔細地描述了母親喪禮的過程,一個結合阿美族與天主教儀式的完整紀錄。對母親的孺慕之思,便因此藉著他的人類學工作,成為阿美族文化的永恆記憶。

由於母親的過世以及喉嚨的疾病,Lifok1973年辭去傳教的職務,隻身北上謀生。他找到了一份毛衣工廠的工作一待又是九年(1973年至1983年)。離開部落,空間的移轉並沒有減損病榻十年所培養出來的旺盛的求知欲。他試著去認識各式各樣的人,參加各類交誼活動,渴望體驗多彩多姿的生活。在宿舍裡,一有空閒,便埋首於他四處「搜刮」過來的書籍,潛心靜修。為了彌補少年時代因病未能正式就學的遗憾,他幾乎參加了各類的函授學校,並報考各種國家的檢定考試和高中學歷的檢定考試。有一回看著他攤開在自己床舖上各式各樣的准考證、講義、學歷證書,一方面驚歎於他堅強的意志一方面又不禁要熱淚盈眶,心酸於他是多麼珍愛這個遠離病榻的紅塵世界啊,無論如何 他都盡一切力量投向它,願意無悔地成為它的一分子...

朝向世界的步履是輕快的,一如Lifok的好友胡台麗形容他的:拄著拐杖的Lifok彷佛是乘著歌聲的翅膀。

■人類學的老學生■

若從 Lifok 的一生志業來看,1983年因日本友人馬淵悟的引介,認識中央研究院民族所劉斌雄先生,並進入民族所擔任研究助理這件事,應該是一個關鍵的時刻。從這以後,他以穩健的步伐,開始消化、整理「病榻十年」以來蓄積的種種體會和千絲萬縷的民族文化線索;細水長流,終於匯成民族生命的大海。Lifok的學術生命不僅由此正式啟航;成為自己民族與部落文化的守護者、傳承者的「承諾」,也由此更加篤定。


                                                                黃貴潮為水晶唱片監製的阿美宜灣傳統歌謠。

在民族所的主要工作是蒐集、整理和翻譯有關阿美族口傳 文學的資料。Lifok說:

在民族所我只能算是一個初學的老學生。七年中間,認識了許多學有專長的人類學家,我十分留意他們研究的方法、辯論的方式和看問題的角度。

其實早年隨手記錄、随地蒐集資料的習慣,使他很快地進入了狀況。除了習得若干學術分類的方法外,他也很能配合自己的經驗歸納出一些具有原創性和個人色彩的觀點。他常強調研究問題要從小處著手,從他陸續發表的論文題目上看,他的確謹守著此一學術原則。有一次對話,他直截了當地說:

我的思想還沒有到『原住民』這個廣泛的論題上,其實我是一個部落意識很強的人。我熟悉宜灣,也永遠屬於宜灣,我也只能寫宜灣……。

這樣的說法固然呈現了一種神聖的學術之自律精神,但是,另一方面也深藏著一顆謙遜、坦蕩的心靈。凡是和Lifok 接觸過的人,一定領受過他的慷慨——資料的慷慨、時間的慷慨,觀念分享的慷慨——在幾次的訪談裡,我千方百計想問他對台灣人類學界的觀感,他總是自謙自己沒有評論的資格,逼急了則只輕描淡寫地說:

他們都是我的老師。和我們不同,他們有他們的學術責任也有他們的現實壓力、學位、升等當然是很重要的事。

身為原住民,Lifok敏銳地看出了人類學者的研究和自己的研究在本質上的差異。可貴的是,他依然肯定並接納人類學者的進路。原則上,他認為一個原住民無法和一般人類學者一樣,將自己視為純粹學術的研究對象,也無法在寫完論文、提出報告後一走了之。因而,他殷切地期盼有更多的原住民朋友能研究自己的文化,並從自己的部落開始。1990年之後,他轉任交通部觀光局東管處專員。在他的協助、推動下,東管處完成了多項有份量的研究專書,其中如《豐年祭之旅》、《牽源》、《阿美族神話故事》、《阿美族舞蹈之採錄與研究》、《哪魯灣之歌》等,更是他和多位學有專長、關心民族文化的阿美族人之精心傑作。經過他們的努力,我深信花、東兩縣阿美族文化必能永續不斷。而他們的工作與勞動,也自然能形成一種來自族群自身、 關聯著自己文化命運的部落民間人類學研究的力量,並與學院裡的人類學者相互激盪彼此對話、支援。

我因而想到今年五月間Lifok在花蓮一次令我印象深刻的演講話,結論當中,他充滿喜樂地說:

經過那麼多年處處做田野、時時做田野的點滴積累,逐漸能咀嚼到沐浴在自己文化之中的快樂,我們本身就是「根」,就是源頭:那種被浸透、被充滿的感覺,令人沈醉。知道嗎?我現在甚至是非原住民的東西都不想看了,也只有用母語紀錄或寫出來的東西讀起來才過癮、才有味道、才令我感動。我真正體會到當民間學者之樂、收藏母語之樂、創作之樂、尋根之樂以及自我充實之樂!

「活在自己的文化之中」、「活出自己的文化」,正是作為一個民間學者喜樂、信心和安全感的來源,我想這是Lifok之所以能那麼「慷慨」的真正原因,也是他和學院學者最大的區別。他的研究不為什麼其他「外在」的目的,只為活出自己的文化沐浴其中,如魚在水,人我兩忘。

■給他戴上博士的花環■


                     2014年,黃貴潮得到台東大學榮譽博士學位,頭上戴的便是孫大川母親編織的花環。

有一個夜晚 Lifok介紹一位他多年的老友和我見面,「老友」已是七十開外的人,有過一段叱吒風雲的青壯年歲月,如今雖然棋局已殘,但是對自己民族文化的熱愛和責任感依然頑固如鐵。物換星移、人世浮沈,Lifok對「老友」的情誼就像他的日記一樣四十年如一日。我們先在饒河夜市縱論原住民裡裡外外,前前後後的因果循環,接著移師「山海」飲酒、放歌、寫字,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原住民的文化需要代代傳遞,不只是知識的或經驗的,更是人格的。面對兩位稚氣未脫的老人,內心的感慨,難以形容。 Lifok解嘲說:

我老黃有一個缺點,就是不大會講話:病褟十年後我靜默慣了,像個啞巴,整天看書,使我想得比較多,有時甚至耽溺於享受那種由靜默帶來的想像之樂。少年得病也使我的心一直停留在十三歲的年齡,不自覺間還常會sainai(撒嬌),病人嘛。後來成為傳教士,被迫要說話、要面對很多人。不過通常除非必要,我還是喜歡靜靜的坐在一旁。

另外,漢文的使用對他仍然有些隔閡。他是一個處在語言混亂時代的人,先是日語後來是「國語、客家語、閩南語。傳教時期甚至要用一些拉丁經文: In nominee Patris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c, Ame(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阿們!) 教會本位化的發展,促使天主教彌撒的語言從拉丁文轉換成「國語」,更進一步使用「母語」,Lifok打趣地說:「真好,耶穌開始學說阿美話。」

儘管如此,Lifok 仍然有許多的資料要去整理。許多重要又有趣的研究題目等著去寫出來,與阿美族的文學、語言和「夢」有關的題材,他都希望一個一個仔細地去補捉、細膩地去分析。當然,他仍將謹守小處著手的原則。一個從小被自己的傳統與祖靈咀咒甚至遺棄的人如今竟成為自己族群文化、歷史最穩固的磐石和守護者。

這些日子來,我常常有一個想法:像Lifok這樣一個對阿美族文化擁有如此精密知識的人,我們如何給他一個學術的定位呢?他多年來為滿足「求學」的願望,忍受肢體的煎熬蹣跚走來,路途艱辛步履卻豪邁得如日月之健動、有恒。我於是愈來愈堅定自己的一個念頭:誠心的呼籲那些曾經受到他慷慨的協助——不論是語言的翻譯、資料的提供、田野工作的安排、部落事務的教導、歌舞的示範或製念的分享等——的學者和博士們,共同思考為他授予「榮譽博士」的可能,就像日本學界對待鳥居龍藏一樣。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將請我八十多歲的母親編識一串卑南族最美、最傳統的花環,戴在他的頭上,當作祖先的祝福。

 


履歷表

姓名:黃貴潮(漢名)Lifok(本名)

出生年次:民國二十一年

出生地:台東縣成功鎮博愛里宜

族別:阿美族

學歷:民國三十三年小湊國小畢業

民國五十三年天主教聖若翰傳教學校畢業

經歷:天主教傳教師十四年

台北華安針織工廠技工九年

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助理七年

指導(訓練)

1. 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公演宣灣豐年祭

2. 台灣山地文化園區表演組研習山地口琴製作及吹奏法

3. 原舞者公演直灣豐年祭

4. 台北市山胞歌舞藝術文化服務團研習口琴吹奏法

現任交通部觀光局東管處專員

 

著作總目錄

(1)1985年九月(台灣ァミ族の社會組織と變化反論》《民族學研究》五十卷一號 馬淵悟共著

(2)1988年六月《漫談阿美的口琴 Datok>《台灣 風物》第三十八卷二期

(3)1988年十一月《宜灣阿美族的傳統Kawas觀念》《思與言》雙月刊第二十六卷四期

(4)1988年十二月〈再談宜灣的Kawas觀念》《台灣風物》第三十八卷四期

(5) 1989 年三月<日治時期原住民教育資料> 《台灣風物》第三十九卷一期

(6)1989年三月<宜阿美族的竹占》《民俗曲藝》第五十八期

(7)1989年六月(宜阿美族的傳統adada觀念》《台灣風物》第三十九卷二期

(8)一九八九年六月《宜灣阿美族三個儀式活動的記錄》《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專刊》丙種之一

(9)1990 年一月《宜蘭阿美族對夢的看法》《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資料彙編》一期 (10)1990年三月〈阿美歌舞简介》《台灣風物》第四十卷一期

(11) 1991 年九月《阿美族社會文化之調查研究》 黃宜衛共著 交通部觀光局東部海岸風景特定區管 理處編印

(12)1993年十一月 (pitadem ci Dogian Dogi 喪禮》馬淵共著《南方文化》第二十朝天理教 方文化研究會